北京最后的守城人 舒了先生的“胡同事业”

日前,《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一书出版,隐藏在胡同深处的那些质朴古雅的门联揭示了门联中传承的珍贵家风和传统文化,挑起了不少北京人的“乡愁情结”,这本书是作者舒了先生30年“胡同事业”的结晶。

  舒了先生的人生,似乎是从1987年他退休的那年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已经56岁。为了纪念“新生”,他甚至把自己用了一辈子的名字舒世忠改为舒了,意为“退休了却心事未了”。从此他与自认为“庸碌无为”的前半生决裂,投入到值得一做的“小事”中。


 

  这件“小事”他一做就是将近30年的时间,他用脚步“丈量”了北京所有的胡同,画出了北京各城区胡同的详细地图,考证了北京胡同、门联、故居背后的各种典故和轶事。

  三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只因为他忘不了北京最美的样子,他要把关于北京的记忆传下来,人们称他为“北京最后的守城人。”

  1、一缕墨香慰平生

  如约来到86岁的舒了先生家采访,他只能坐在病床上,靠着枕头,和我缓缓地说话。被癌症折磨了两年,曾经健康开朗、风度儒雅,自诩为“长跑健将”的老先生如今已是形销骨立。

  已经许久不能下床,舒先生却很乐于和来访者聊天,聊他热爱的胡同,聊他出版的新书,老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捧着我带来的新书,他用手久久摩挲着散发着墨香的书页,慢慢翻看,间或评价一句:“这张胡同的照片好像偏红了,不是我当初记得的样子。”他曾经走遍北京所有的胡同,也许没有哪一张照片或者图画可以复制出他脑海中的美景。

  老先生并不讳言自己的病,甚至还说起不久前一段“痛不欲生”的经历。那是他手术之后,儿子把他接回了在苹果园的新居,便于家人照顾。新家宽敞整洁,环境远胜于他原来住的没有电梯的老居民楼,可是他却日渐郁闷,甚至“想到了死”。病痛都没有把老人打垮,是什么让他如此心灰意冷?

  原来,老人竟是对他旧居中的“宝贝”相思成疾。“成百上千的藏书,无数抄写的胡同资料,几十年拍下来的数千张胡同照片和30大张手绘胡同图,那是我后半生须臾不可分离的东西。”他更心痛的是,为之奋斗后半生的“胡同事业”还没有圆满完成,他却已经连拿起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未竟的心愿成了支撑老人和病魔搏斗的最大动力,如今,《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一书由燕山出版社出版,他的另一部书《手绘北京胡同全图研究·索引》也将在明年出版。老人做出了一个决定,日前,他把一生积累的全部北京胡同资料捐献给西城档案馆。

  指着空空如也的书架,舒先生对我说:“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心愿已了。”老人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2、后半生做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我对北京最初的印象就是胡同,有时候我坐下来,会想起陶然亭公园没有围墙时的样子,会想起好多现在已不存在的景象。”舒了说,他记忆中最美的北京,是10岁那年爬上南城的城墙看到的:北海白塔的尖儿、先农坛的大殿依稀可辨、低头是缓缓流淌的护城河……

  病榻上老人回忆童年往事,隔了几十年的漫漫人生,那情景依然觉得分外的真切。舒了出身于一个落魄的满族家庭,母亲在他5岁时去世,父亲是梨园弟子,家境十分贫寒,竟然多次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童年对于他来说固然有不少美好的回忆,但更多是辛酸,说起被迫辍学,放弃理想,老人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落泪,引为终生恨事。正因为这样的窘迫,他不得已上了管吃管住的铁路学校。这之后,他当过铁路工人、列车员等,在铁路系统工作到退休,大半生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溜走了。

  “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既无成就,也无建树,想上学、想做大事的理想破灭,使我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走了过来,实在太不甘心。”年过五旬的舒了每想到此,便痛悔不已。此时,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开始了大拆大建,舒了忽然发现他童年熟悉的那些胡同风景在一点点消失,改善居住环境和保留胡同文化的矛盾也在报纸上引发了大讨论,这场讨论让舒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自己,这辈子我一事无成,大事我是做不成了,这件小事就由我来做吧!”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件小事一做就是30年。

  舒了先生最令人敬仰的是,他出生和成长在一个并不能完全靠个人意志决定人生的年代,不断被激起的雄心壮志逐渐湮没在时代的洪流中,但是他没有一味哀叹,他以“胡同事业”为己任,是深恐人生虚度,更是对北京爱得深沉。

  从那时,他便下了决心,“我要用手、纸、笔、脚、相机把北京胡同留下来,以便让我们的后代了解到老北京胡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一头扎进胡同,便再也回不了头,“不管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还是漫天大雪、寒气逼人,我都会行走在胡同里,然而,越走越感到事情的庞大和繁杂,好像自己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海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舒了用脚步“丈量”了二环内所有胡同。

  3、41个数据本和10副眼镜

  为什么说研究北京的胡同如同“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海里”?那是因为,这件“小事”的工作量实在太大了,尤其对于舒了这样一个做事严谨周到,力求完美的人。于是,他光是走胡同就用了15年,手绘胡同全图又用了8年,从写书到今年出版,又是6年,前后29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壮年人如今垂垂老矣。

  舒了不是在胡同随意逛逛,拍点照片就完事,他的内心一直有个想法。他曾听说过乾隆十五年(1750年)清政府动用宫廷画师绘制过一张“京城全图”,很是仰慕,但一直无缘得见,他想,要是也能画一张现代的“京城全图”该多好啊!“很多胡同都拆迁,建起了楼房。我要不画下来,很多后人已不清楚那里以前的样子。”虽然自己孑然一身,没个帮手,又没有经济实力,他最终还是打算靠一己之力完成这个“妄想”。

  那些年,不少胡同里的居民都会看到一位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人,认真地迈着步子,从胡同这头走到那头,口中念念有词记着步数,他是在以自己的步子丈量胡同的长度和宽度。“五步三米,我精确测量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测量胡同的最简便可行的方法。”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丈量了北京二环以内全部现存的几千条胡同,包括那些死胡同,整个北京城就这样了然于心,光是记录数据的本子他就用了41个。

  观看舒了绘制的胡同地图,会被深深震撼,长1.8米、宽3米的图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字迹,一条条大小胡同被勾勒得清清楚楚,其宽窄、长短、拐弯、交会等都严格按现实数据依比例呈现,小到一棵古树、一个门墩,大到一所学校、一处宗祠,几乎无一遗漏。

  这样的地图舒了画了整整30张,才还原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北京的胡同布局状况。画图固然辛苦,更难的却是弄清胡同里老建筑的来龙去脉。每一条胡同都有很多故事,舒了在走访胡同时,会对名人故居、会馆、庙宇、王府、教堂等做重点记录,并尽力去挖掘它们的历史渊源。

  有时候,为了图上标注的几个小字,舒了会花很多时间去费心寻访。东四十条附近的一处宅院“张家大门”,他就操心了近两年。走访时,舒了发现这个磨砖对缝还带脊的古式建筑,他逢人便打听,只听说它是“鬼子张”的老屋,至于“鬼子张”是谁,却没人说得清。一年过去了。串东四十条时,舒了再度追问起这所古居。来回跑了两个多月,他经一个老大妈找到了“鬼子张”儿子的姑爷,终于摸清了张家大门的来龙去脉:“鬼子张”,原名张德懿,是中国最早派驻欧洲的外交官之一,也是中国第一个目击和记录巴黎公社起义的人……日渐尘封的历史,就这样被再度打捞起来,地图背后是一段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8年的绘图生活严重摧毁了舒了的视力,近视升高到700多度,他先后换了10副眼镜,最后不得不拿着放大镜画,他笑着告诉我:“5米之外根本看不清人脸长什么样。”

  为了完成“胡同事业”,20多年来,舒了除了必要的事情和一年两次的文友聚会,一不外出,二不请客,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这件事上,家人亲友以为他劳苦,他却说自己“陶醉在无比幸福快乐的生活中,竟不知老之将至。


 

  宣外校场口头条47号吴晓铃故居

  4、门联背后的家风与人生

  画完了京城胡同全图,舒了完成了自己制定的“胡同事业”的第二项任务,接下来就要静下心写胡同了,关于胡同种种,前人之述备矣,唯有门联,深入研究的人不多,丈量胡同的15年中,舒了收集了全城各处的老门联200多副,有时站在一副门联前他会久久欣赏玩味,属于老北京人的诗书气质和淳朴家风令他感怀不已。

  舒了在胡同里看见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副门联是什么呢?是“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他详细记录下地址的就有25处,每次看到这副门联,他的脑海就会出现老舍先生笔下《四世同堂》中祁老爷子那样忠厚老实又知书达理的人家。他在书中这样说:“这个门联集中体现了老北京人对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的推崇,使我们不但嗅到了北京胡同里浓浓的诗书香气,也感受到了老北京人忠厚、诚实、守信、善良的天性。”

  西城区新街口四条51号的一副门联令舒了记忆深刻,破旧的大门上是已经褪色的字迹:“芝兰君子性,松柏古人心。”当时看到这副雕刻精美、意境深远的门联,舒了望着它反复欣赏,久久思索。“好像它把我带入了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里,那里无欺无诈,无尘无污,清雅洁净,一尘不染;那里无争无吵,无吼无叫,更无那声嘶力竭的攻击与谩骂,有的只是那缓缓地细语,轻轻地笑声和偶尔从林中传来的鸟鸣与草丛中传出的蟋蟀声……这种意境,莫不算是世外桃源,或者人间仙境?不管怎么说,它是人们所向往的。”

  北京的胡同里藏龙卧虎,不少文人名士大隐隐于市,安居胡同一隅不为世人所知,舒了先生在寻访胡同探究门联的时候还真遇到了这样的名士。说起广安门内校场口头条47号的门联,舒了先生不由得感慨那次难得的际遇。

  当时舒了先生走到胡同深处的这个院落前,看到它的结构是三面平房,唯有坐北朝南是一座二层的砖木结构的灰色小楼,加上上圆下方的窗棂、排列整齐的瓦顶、带雨漏的墙壁,以及门墩、门联、门簪等,整个建筑都给人一种优雅别致的感觉,更吸引人的是院中长的格外繁茂的两株高大的开着粉红色绒花的合欢树,以及大门上典雅古朴的金文门联。可是,舒了并不认识金文,不知道门联的涵义,他只好抄下来四处请教。

  在寻访中,他才知道,那个小院的主人是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吴晓铃,吴先生通晓多种语言,尤其精通梵文,曾担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等多所大学教授。他所看到的院中那棵合欢树就是1958年吴晓铃先生和夫人亲手种下,合欢树又叫棔树,通常人们认为它是男女间纯洁爱情和美好婚姻的象征。主人把二层小楼的书房命名为“双棔书屋”,这四个字出自著名画家李苦禅之手,“双棔”意指吴先生和妻子共同栽培的两棵合欢树,也寓意着他们美满幸福的婚姻和爱情。

  然而,唯有门上那副金文的门联,舒了四处求教却无人知道,他愁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轻轻敲了几下大门,不一会儿,大门真的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面容清瘦的老妇人和陪伴她的年轻女子,舒了赶紧讲明来意,向老人请教门联的涵义,老人说那几个字是“宏文世无匹,大器善为师”,意思是文章博大恢弘世间无比,能做大事成大器者易为人师表,门联出自吴先生的友人,书法家、考古学家、曾任商务印书馆馆长的孙壮之手。

  这位为舒了解开心结的老人便是吴晓铃先生的夫人,文学及翻译家石真女士,当时吴先生已经过世,合欢树仍在,却留下一人形只影单。后来,舒了又多次经过这个小院,他看到门联上的字迹一年年暗淡下去,后来听说吴夫人也故去了,最终,那两棵繁花似锦,长得比楼还高的的合欢树也不见了。

  细读舒了写下的这些门联的故事,可以深深感受到属于老北京的静谧安闲和文化气息,正如燕山出版社副总编李满意所说:“在读《最美乡愁——老北京门联的故事》时,感觉被舒先生拉回到了上个世纪的某个时间:散发着丁香芬芳的院子,静静地沐浴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当浇花的第一颗水珠滑落在花瓣上时,静谧的胡同依次热闹起来,孩子们结伴闹腾着去上学,院子里的老人斜靠在 竹椅上,看着昨晚那些风雨交加后还顽强昂着头的蔷薇花……

  舒了曾经说过:“胡同是老北京人的魂儿,一天不见就像丢了魂儿。”他用自己对老北京的热爱写出画出另一个北京城,找回了北京城的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