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州街地铁站出来,向南直到长河,是古苏州街的地界。这条以苏州为名的街道,是当年皇帝倾心江南的见证。
据爱新觉罗·昭梿编纂的《啸亭杂录》记载,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皇帝为庆祝其母七十大寿,从万寿寺开始一直往北到海淀镇、畅春园沿线,仿照江南的街景,大兴土木,“市廛坊巷,无不毕具,长至数里,以奉銮舆往来游行,俗名曰苏州街云”。
这条由皇室兴建的街道,随着清朝国力的式微逐渐衰落,清末民初已成为一处进行自由买卖的公共市场。当年的亭台楼榭,在岁月中或褪色或倾覆,如今踏上这条街,左右四方的水泥高楼林立,路上如水的车流穿梭不止。它与北京的其他商业街别无二致。
然而此行的目的并非苏州街,而是万寿寺。
万寿寺在古苏州街尽头,长河北岸,是座有着四百余年历史的古寺。据史书载,万寿寺是明朝万历皇帝的母亲出资修建。自建成之日起,就备受皇室尊崇。清朝入关不到半年,顺治皇帝就将其名更为“敕建护国万寿寺”。后经康熙、雍正、乾隆、光绪四朝改、扩建,寺院规模包括东、中、西三路,总面积达三万平方米。其中东路质朴简洁为僧人禅房,中路庄严雄伟是庙宇佛殿,西路堂皇富丽乃皇室行宫。因其建制规模与布局设置均仿效紫禁城,故有“京西小故宫”之称。
春寒料峭,步履匆匆。赶去万寿寺的路上,心中颇为不安。根据以往寻访古迹的经验,建筑往往残缺不全,或是失去价值沦为摆设。又想起作家王小波在小说《万寿寺》中的描述:“这座寺院已经彻底破旧了。房檐下的檩条百孔千疮,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都变成了白色的地带,只在门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
王小波的描写不无根据。与国内大多数古建筑的命运相似,近代以来,万寿寺先后成为战俘营、学校、疗养院、缉毒所……因为长期被非文物管理部门占据使用,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遭遇大火,许多建筑损毁,坍塌现象严重。
暗自思忖,不觉间已经来到万寿寺门前。一抬头,山门上“敕建护国万寿寺”的金字匾额赫然在目,再看左右,影壁墙体仍旧完整,东、中、西三路格局也无变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走进山门一打听,才知寺庙已被辟为北京艺术博物馆。
半是新奇,半是疑虑。新奇的是,北京的博物馆不少,藏在寺里的却不多。而疑虑则在于,在北京为数不多的寺庙博物馆中,多是以佛教艺术为主的专题博物馆,例如雍和宫的藏传佛教艺术博物馆,大钟寺的古钟博物馆等等,展出相对单一固定。
“这万寿寺的主题又是什么呢?”问山门里的工作人员。他也被问蒙了,指了指墙上的宣传海报:“这是最近的两个展览,自己看去吧。”我一瞧,心中便有底了。
由西侧门进寺,既不顾那两方有着斑驳质感的汉白玉石碑,也不管那一株屹立百年依然葱郁的青翠古柏,穿过天王殿,绕开大雄宝殿和万寿阁,直奔大禅堂前的东西配殿。
东配殿中,“瓷映秦川:耀州窑陶瓷艺术展”正在展出。位于陕西省铜川市的耀州窑是我国古代名窑之一,以烧造青瓷著称于世。该窑自唐代初创,五代成熟,宋代鼎盛,金代延续,元代转型,明代更替,清代多元发展,民国引进改良,历经近1400年,薪火未断,相传至今,实属不易。展出的133件瓷器,大多瓷胎厚重,造型简约,线条柔和,处处体现出耀瓷的朴拙的特点。其纹饰多以花卉为主,经剔刻花工艺,又不失大气。不难看出,这瓷器背后带着黄土高原气息厚实而质朴的文化底蕴。
而在西配殿中,来自捷克布拉格国家工艺美术博物馆珍藏的211件玻璃制品同时展出。展览以欧洲玻璃工艺诞生、发展、繁荣的历史轨迹为线索,通过“古代玻璃器”“文艺复兴时期玻璃器”“巴洛克和洛可可时期玻璃器”“新古典主义和历史复兴风格时期玻璃器”“新艺术时期和现代主义艺术时期玻璃器”等五大部分,将孕育于火焰、传承近2000年的欧洲玻璃艺术传奇娓娓道来。
这两个展览便是宣传海报上的内容。东方的泥土和西方的石质,经过焰火的孕育,分别诞生了浑厚朴实的陶瓷与清澈透亮的玻璃。而此刻,瓷器的文明与玻璃的文明竟然在一座古老的寺庙相遇,对于参观者而言,这是多么绝妙的艺术体验。
显然,对中国人而言,玻璃艺术更让人好奇。参观玻璃艺术展的游客不时低声感叹:“玻璃也能做的这么好看!”一位名叫葛利军的游客看罢两个展览,在留言簿上写道:“欧洲国家玻璃艺术确实好,但中国瓷器也令世人惊叹。所谓各有千秋,不可一概而论。”拓宽眼界,而重新发现自身文明,知人所长,而也不妄自菲薄,正是博物馆的功效之一。
从西配殿出来,没想到在大禅堂遇见了更叫人惊喜的展览——“圣彼得堡·诗意的现实摄影展”。小心地推开大禅堂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出现一个“回”字形的展厅布局,乳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精致的照片,灯光柔和地打在这些作品上,恍惚间有种置身于现代艺术馆的错觉。事实上,这个展览无论从展出内容还是布展形式来讲,都是极具现代风格的,在这层意义上,并不是错觉。然而,古老的万寿寺以及大禅堂本身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当这二者相结合时,便是在推门跨进展厅的那一刻,从遥远的历史的寺庙跨进现代的光影之中的那一刻,一种时光穿梭的错觉随之而来。在展厅中,一幅幅照片细细看过去,顿时又生发出一种跨越空间的疏离感:一方面是置身所在的北京的万寿寺和寺前的长河;另一方面却是目之所及的圣彼得堡的滴血大教堂和涅瓦河。似乎有一曲贯通古今中外的交响乐在耳畔久久回荡。
许久,才从大禅堂出来。趁着那种激荡的审美感受的余韵,在寺里闲逛。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把万寿寺用作博物馆很巧妙,在万寿寺里的博物馆通过展览融汇东西方文化更加巧妙,这么巧妙的想法从哪儿来的呢?
大禅堂后面是座假山,假山上建有三座殿,分别供奉文殊、普贤、观音三位菩萨。假山之后有御碑亭一座,一只巨大的赑屃背负着“御制重修万寿寺碑”。御碑亭后,是无量寿佛殿。佛殿两侧的院墙和院门是一组中西合璧的建筑,成于乾隆二十六年。时值乾隆皇帝扩建圆明园,引进西洋式建筑,于万寿寺内也采用了西洋建筑模式。院墙为中式作法,饰透花窗,每面饰窗四个,六角和八角窗各二,万字窗格,砖雕花卉图案。院墙中部设有中式的圆光门,门顶采用西式作法,为法国巴洛克式建筑风格的砖雕宝顶,顶座平台中部起座,座上有拱形穹顶,顶上中部立圆雕宝顶一座,平台四角各立一稍小圆雕宝顶。宝顶、平台、穹顶前后面均饰有透雕西番莲花卉。
再细想,中西合璧的又岂止是这组院墙与院门?整座以四合院建筑为基本格局的万寿寺不也是文化交融的产物?
看来这才是答案所在。而在这层意义上,一个古老的民族有着与古建筑同样的命运。古老的万寿寺在艺术博物馆的身份中涅槃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