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新主人
东四四条5号是一所三进院落的传统四合院建筑。据考证,满清时代这院子与2号、3号院同为一体,主人是绵宜,同治年间曾任礼部侍郎。因是“道光皇帝的本家,属皇室宗亲”,绵宜的宅院便成了“皇帝叔叔的家”。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东四四条5号像附近不少胡同中的四合院一样,还成了文物保护单位,常常作为北京旧城中的著名景点,介绍给海内外游客。门口的老槐树和老榆树一左一右,始终伴随着院落的兴衰,见证着两百余年间,这胡同,这院落的流转光阴,也记录着各个时代,在此居住生活过的不同主人的旧事新闻。
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从事文教和对外文化交流的楚图南先生于1953年奉调北京。1956年春天楚家即迁到东四四条5号(原来是4号),一直在此居住,直到1994年病逝。
刚搬至此院时,楚老次子楚泽涵还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如今这位年近七旬的教授,对于早年院落的情景布局,仍有着清晰的记忆:“一进大门的过道中还有一对约五尺长,宽、高各约半尺的红漆春凳,过道的两侧是山墙,各镶有十二块精致的砖雕,内容是二十四孝。迎面是影壁,西侧是个月亮门,由此进入院落,南侧是倒座房四间,过去是号房,即‘下人’的工作间,也是来访客人等候主人面见的地方。二进院的入门处是一个有垂花门的轿厅,或许满清时代,主人在此准备出门上轿。”垂花门后二进院的院落宽敞方正,有百余平米,两侧有抄手回廊,回廊墙壁上还有彩绘。
最初搬进时,楚家只住二进院的五间北房和东厢房,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其他住户陆续迁出,整座住宅才成为楚图南先生晚年工作生活之地。主人的卧室、书房均在二进院中的正房。东厢房三间,两间改造成了会客室,楚老曾经在这里会见过无数中外来客。另一间则是餐室,还兼着子女的卧室。北面五间正房中的硬木落地隔扇和碧纱窗非常完整、细致。那时,正房门口的两根楹柱上悬挂“品节祥明德性坚定”、“世理通达心气和平”的抱柱对联。孩子们每日抬头即见,默诵心中,至今不忘。遗憾的是,“文革”时这副对联与正房内的硬木落地隔扇一道被拆除。
庭院花开花落
楚家人对于东四四条5号的早期记忆,是与院子中那两棵西府海棠树分不开的。多少个春天里,绿荫的枝叶中粉红色的海棠花形似薄云,端庄雅静,满院馨香。楚图南先生曾用“蝶闹蜂喧满院香”来记述当年院落中的晚春景色。
楚家后人回忆,1959年秋日本女作家野上弥生子应邀访问中国。“野上和儿媳三枝子抵京后,特意提出要住当地传统民居。接待单位于是决定将我们住宅的后院腾出,作为客人在京的下榻之地。”早年留学日本的楚老夫人彭淑端女士作为主人,不仅设家宴款待,还向客人介绍古老的北京城、胡同、民居。时值秋季,院子里的两棵海棠树枝头挂满硕果,这情景给日本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归国后的第二年,已多年没有写作的野上弥生子写了本《我的中国旅行》,书中描述了她和儿媳在北京受到的热情款待和别样感受,还画出了东四四条5号四合院的平面图,更没忘提及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1979年,楚老的夫人彭淑端女士在七十四岁时病故,巧合的是,院中的两棵西府海棠亦随之枯败。楚家的后代补种了两棵柿子树和一棵枣树。
有树木花草的宽阔院落,总是热闹且充满生机的。像四合院中长大的许多孩子一样,楚家儿孙两代都对这个院子有特殊的感情。
“搬小桌做功课,跑着跳着玩儿各种游戏,自制各种玩具”,“逢年过节在院里堆雪人,放烟花鞭炮,点燃灯笼,走门串户,互贺新年……”月明风清的夜晚,孩子们会围坐在父母的藤椅边,辨认星斗,听父母讲述童年故事,偶尔父母也考考孩子们的诗文功课……
宽敞的院子一直是“儿童乐园”。楚老在院子里教自己的孙子将竹筷劈成篾条,再扎成“田”字形框架,糊上纸,就成了一个被戏称为“屁帘”的风筝……秋天的院落中,柿子树和枣树硕果满枝,一家人和工作人员一起“采摘”。冬天,在窗台上晾些“喝了蜜的大柿子”,天寒地冻之时,吃带冰碴儿的冻柿子,也成了孩子们的乐事。
无论世事如何多变,一家人的浓浓亲情和对生活的热爱始终没有变。
幽幽书香之地
旧居中,楚先生的书房也是子女们十分熟悉的地方。“满屋皆是书,悬挂墙上的是一些字画,西窗下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北墙的大书柜下置放一张八仙桌,是父亲写字的地方,桌上摆放着毛笔、砚台等……”
在子女的眼里,楚先生是一位“勤奋的读书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楚老就已翻译了相当一批外国文学作品,包括尼采的著作《看哪,这人》、惠特曼的《草叶集》以及最早的《希腊的传说和神话》的完整译本。
楚图南先生早年专攻文史,他经常指导孩子看书,培养孩子读书的兴趣和能力,养成阅读习惯。孩子们从小就会使用各种工具书,会查各种辞书、年鉴、百科全书。当年吴晗先生主持编辑过一套《中国历史知识丛书》,翔实易读,楚老陆续买齐了这套丛书,放在书柜中最易拿取的位置,不仅自己读,还将其规定为孩子们的必读书目。
作为大革命时期就为社会进步和民族生存奔走奋斗的老一辈知识分子,楚老和家人始终过着质朴的生活。在子女的记忆中,楚老几乎未在物质方面提出过任何要求,也没有享用过什么昂贵的补品,除一日三餐外,最多也就冲碗藕粉或杏仁霜当点心了,但“父亲的精神生活始终是充实的”。
除酷爱读书外,楚老还十分喜爱收藏书画。东四西边的隆福寺离家不远,上世纪五十年代刚搬到四条5号时,周末楚老常带孩子们一同到隆福寺的古董书店逛一逛。
那时的隆福寺还有座很大的庙宇,但里面已无香火,庙里是一排排的摊商,以古玩为主,庙前沿街开的是古玩店、旧书店,还聚集了各种各样的特色小吃店。“因父亲喜读文史类古籍, 隆福寺的‘修绠堂’等旧书店,是他常光顾的地方, 古代的书法、碑帖都是父亲所爱,而且对历史文物很在意,也很在行,常与店员交流,遂成了朋友。偶尔也购置几件喜爱的古物书画”。楚老子女回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曾以较高的价格买回一盒黄绫缎子盛载的印章,他认为此印章极有可能是从清宫流失而来,于是两年后,将印章无偿捐赠给故宫。经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伯达证实确属宫中物品,印章制成在乾隆年间,距今已有三百余年历史。”
当年楚老从古玩铺的朋友处了解到,市场上出现了一批明清玉佩,其中一些似为宫中流散之物。楚图南先生认为这些都是珍贵的文化财富,流失了十分可惜。为此专门找到有关部门,希望国家能够收购这批珍宝古物,据说后来国家确实出资收购了一批。
据楚老的子女回忆,楚图南先生生前藏有一些名家作品,如于非闇的工笔海棠,齐白石老人画的荔枝等。楚老去世后,这些藏品以及郭沫若、赵朴初、沈尹默、启功等人的数十幅书画作品,都捐给了国家博物馆。
四合涵义精深
生活在传统院落中,楚老自然少不了谈及“四合院”这个话题,他认为四合院绝不仅是四面房屋围成一座建筑这样一个简单的几何概念,它所蕴含的更是“天与地合,地与人合,阴与阳合,长与幼合”这样一种中国传统理念。身处“四合”的世界里,居者需要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的关系。
楚老在日常生活工作中始终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四合”的理念,为子女树立了一个榜样。楚家初搬到东四四条5号时,胡同的垃圾站就设在大门口。街道来人问楚家是否需要将垃圾站移走,楚图南先生说:“只要大家感觉方便,就留下吧!”
楚家在东四四条居住期间,和邻里关系融洽,路遇街坊四邻,总是礼貌地打招呼,见走路不方便的病弱老者,还要上前搀扶问候。子女回忆说:“居住在传统宅第中,父亲对这里的旧物也是十分呵护。入门山墙上精美的砖雕及抄手回廊墙上的彩绘,‘文革’中,父亲为保护这些传统艺术不受破坏,让房管局的泥瓦匠用白灰将它们巧妙地覆盖了,使它们逃过一劫。”
现在,楚家后人都迁进了楼房,但那个居住了近四十年的院落以及父辈对于“四合”的诠释和实践,大家并没有忘。偶尔路过,还是忍不住要到5号门前停下脚步,端详故里,回家还要告诉亲人:“我今天路过咱们原来的家了!很想进去看看……”言语中,透着一种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