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名曰“古城”,也叫“厚土”。古城是历史,村东曾有古城墙;厚土是性格,由地理延伸至人心。如今,历史在推土机下化为良田,性格却在村民身上传承着。
村民们更愿称自己是厚土村人,并以“厚”为豪——厚道、敦厚、醇厚、宽厚、忠厚、仁厚……
为啥叫厚土村?据说村子的海拔与北面阴山相平,如要上山,骑上自行车,不用蹬一路溜坡,一百多里地半天就到。这里土厚且肥沃,历史上的饥荒年,逃荒来的人成群结队,也没吃完我们的粮食。吃喝不愁,养育了一方人性格中的“厚”,远近闻名。老人们说,知道黄河为啥绕那么大个弯来给咱浇地吗?因为咱村人厚道,厚道人得老天眷顾。
1996年包头地震后,传言说厚土村一带会有余震。其他村子里的人人心惶惶,甚至集体睡打麦场。有人说如果地震震裂了黄河河堤或脚下的土地,裂个大口子,咱还是逃不了。就这一句话,让铁匠铺火了,光景好的人家纷纷焊制防震床——床有铁皮顶,不怕屋子塌,木头床板结结实实钉起来,洪水来了能当船;穷点的则搬着床板上屋顶,还在房檐边倒立几个酒瓶做警报。厚土村的村民倒好,嘻嘻哈哈讲着别村的故事,压根没把地震当回事。他们说,咱村的土那么厚,还是沙土,就像海绵,地底下再震也不怕;至于洪水,村子建在“圪垯(高地)”上,洪水顺着村边正好去阴山脚下填坑。他们说,咱们收拾好屋子,准备下粮食,补种点菜,万一发生不幸,也能救济逃难的亲戚。
厚土村人助人为乐的性格从小养成。有个词叫“后生可畏”,老人们却说这词错啦,应是“厚生”。厚土村的孩子从小就被叫“厚生”,这是要我们学“厚”。如此长大了别人不敢欺、不能欺,欺了会被戳脊梁骨。“厚”让人心安理得,正气凛然,就算做错事,也不会有大偏差。
我还是“小厚生”时,经常同伙伴们在野地里游玩。一饿了,总有人会说,我家的菜地黄瓜长、柿子红,就在跟前;我家的玉米甜、土豆绵,正好烧着吃;我家的蔓菁大、萝卜脆,咱们一起拔;去我家摘大西瓜和小香瓜吧……人人都想做东招待。有次小胖急了,说去他家鱼池摸鱼吧,咱们吃烤鱼。大伙真去了,晚上我们吃着全鱼宴,小胖妈妈却四处通知各家父母别担心。
一个外地人来到厚土村,惊呆了,带着哭腔说:“多平的地呀!我要搬家。”他果然落了户,村里人叫他“咵子”,他不舒服,觉得被歧视,但我知道这称呼绝没恶意。咵子自觉人穷志短,打算勤来补拙,虽然起早贪黑,粮食却没有别家多;葵花盘长得大,可就是产量低。其实,这是过犹不及,葵花盘大说明苗距、行距大,数量自然少。咵子还学人家贩葵花子,结果遇上大丰收、大积压、大掉价,赔了不少钱。
瓜子难卖,村民也急,咵子乘机家家赊欠,说去南方卖完瓜子,第一时间就付款。一个大黑天,咵子雇了辆大车,拉上瓜子和家人消失了。
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这是村史上“第一大诈骗案”,应该报警;有人说我家损失了两千块,还好刚拉了他家的骡子;有人说,我抱走了他家电视机,去了派出所算不算偷;还有人说,我把铺盖搬他家了,房子归我;有人提醒,他家还有地呢,谁有损失赶紧去占吧。见有人蠢蠢欲动,一位老人急了:“一个咵子,就把咱村祸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也成强盗土匪了?”大伙沉默,后来决定不报案。其实各家的损失也不大,最多的三四千,少的一两千。大伙说:“咵子也是可怜人,三个孩子,老婆病恹恹,就当是帮一帮他。损失多的人轮流种他的地吧。”
厚土村宁静下来了,人们依然以“厚”为本,可我总觉得有时“厚”得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