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民拍摄的未修缮前的阳平会馆戏楼
阳平会馆戏楼后台院门的对联
多年前,彭泽民在寻访北京的会馆
张鹏 刘连良
彭泽民是北京著名的民间“会馆达人”,熟悉的人常叫他“老彭”,老彭是标准的南城老北京人,从小吃着焦圈喝着豆汁长大的,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有点“较真儿”,什么事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把事情弄明白誓不罢休。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彭接触到北京的会馆,他的这股子“较真儿”的劲头就全用在对会馆的考证上了。多年来走街串巷,四处寻访,几乎走遍四九城的会馆,老彭一不留神竟然成了“草根专家”、“会馆达人”。
在北京,研究会馆文化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专家学者,老彭却凭着详实的考证另辟蹊径,挖掘出不少北京会馆背后被遗忘的往事。
潘家园淘宝淘成了会馆迷
和老彭约着见面聊天,他带来一个不小的拉杆包,打开一看,好多厚厚的档案夹,共有七八大本,里面都是他拍摄整理的北京会馆照片资料,每一本里的照片都仔细编号,旁边写着地址和介绍。这些年老彭寻访近三百处会馆,走访了很多老人,也听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关于会馆的故事。
老彭喜欢听故事,也善于讲故事。说起讲故事,老彭还因此挨过单位领导的批评。那是1992年前后,老彭在北京一家出租汽车培训学校工作,为司机培训北京的地理交通知识。为了完成这个工作,老彭开始奔大大小小的胡同去做实地踏勘,还时不时扎进“京味书屋”去翻找新老北京的地理图。“我觉着出租司机不光要认路,把乘客带到想去的地方,还要把北京的历史文化介绍给乘客。”老彭的培训课特别受“的哥”、“的姐”的欢迎,因为课上他不仅讲道路交通,还介绍了北京各处犄角旮旯的胡同、庙宇和人文景观,既富情趣又便于记忆,没想到却被领导批评为“不务正业”,“跑题儿”。
就是从这时候起,老彭开始对北京的历史文化萌发了兴趣,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住的槐柏树街市府大院宿舍是原来广西会馆的义园,经常去逛的宣武公园是浙江、江苏会馆的义园,他开始从自己生活的地方寻找北京的历史,经常到旧书店、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宝,竟淘出了名,如今他的网名就叫“潘家园老彭”。
老彭还真在潘家园淘到了宝,说起这事,他特别得意。有一回,他在潘家园旧货市场一个小摊儿上发现了一沓文字材料,大约有一尺多高,有上千页。老彭翻了翻,是上世纪50年代初,北京各驻京会馆向政府部门移交的财产清册。1956年到1957年间,北京的会馆全部转为公有,房产和物品都移交给民政局和房管局,这本清册可以说是北京会馆留下的最后面貌,不但房产,连一双雨鞋、一把算盘都记录在案。老彭立刻意识到这是研究北京会馆文化难得的资料,于是狠了狠心,几经讨价还价,花了500多元钱将它们买了下来。这件事后来引起北京市档案馆和云、黔、粤、桂、湘等省区文物部门的重视,找上门来向老彭了解情况。原来,1949年后驻京会馆的原始档案到现在只留下了4份,老彭手中的这一份是其中之一。就是这份资料,勾起了老彭研究北京会馆历史的浓厚兴趣。
用时八年考证阳平会馆名称
别看是半路出家的草根学者,老彭天生一股倔劲儿,敢于质疑专家。几年前,有媒体刊发消息说“北京前门外发现罕见扇形胡同”,有专家从呈扇子状推论出元、明时期当地曾有过规格很高的重要建筑,胡同群大概是围绕此建筑而成了扇形。
老彭在查阅资料和走访当地老住户后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认为,元至清时,北京外城民居几乎没有成规模的规划,其居民又多为汉族平民,地位低下。根据文化传统和封建礼制,当年不可能在天子眼皮底下建有悖等级制度的建筑。经了解,这里元代时曾有条河,原名叫“文明河”,后来改为“三里河”。时至今日这里尚存“三里河”、“水道子”、“芦草园”和“南(北)桥湾”等地名。河流曲行如扇面,民居“傍河而建”所以形成了扇面形。这一说法引起了那家报社的重视,他们很快刊发了老彭的考证结果,在报纸上做了纠正。
老彭在学术上爱较真,经常为一个字也要钻研明白。他曾对坐落于原崇文区草厂五条的“上湖南会馆”和位于原宣武区烂缦胡同的“湖南会馆”进行了考证。老彭考证,上湖南会馆初始为衡阳、郴州、永州和桂阳的四郡合馆(属地区级),上述四郡皆处于三湘之水发端的上游。由此老彭认为,定名为上湖南会馆,应该理解为湖南界内湘江上游地区的一个会馆。
为了考证位于前门外小江胡同原阳平会馆,到底叫“平阳”还是叫“阳平”,老彭在这里调查、踏勘,反反复复竟达8年之久。有研究者认为这里是山西平阳会馆,因平阳是临汾的古称。由于原阳平会馆戏楼等附属房产共108间房已于1921年拍卖易主,近代的档案资料已经难以找到。不甘心的老彭一次又一次前往调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邂逅了上世纪30年代就在此居住的八旬老人武先生。老人小时候常来会馆听山西梆子,他还聊起当年阎锡山也常来此听戏,就是他把山西梆子带进北京的,会馆的戏楼里曾经出现过不少山西名角儿。听到这,老彭话锋一转问老人,那您说这儿到底是叫阳平会馆,还是叫平阳会馆呀?老人立刻答道,这儿是阳曲和平定两个县的合建会馆,相邻这两个县都属太原府辖。所以,它顺理成章就叫阳平会馆。
老彭还在会馆戏楼后台的院门上发现了一副门联,上联第一个字是“阳”,根据老彭的经验,不少会馆的门联都是“藏头联”,把会馆的名字嵌在里面,可是门联下联的第一个字却被薄铁皮包住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字。老彭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放不下,总觉得这里藏着会馆名称的秘密。几年以后,他再次来到这里,会馆正在修复,门联上的薄铁皮被揭开,赫然是一个“平”字,果然藏了“阳平”二字,完整的门联是“阳春承帝泽,平昔萃人文”,门联终证实了老彭的观点。可惜,现在网络传播的文章依然有不少还在沿用错误的说法,老彭觉得深为遗憾。
十多年来,老彭这个对老北京会馆文化近乎痴迷的“草根调查员”,厘清了不少历史疑惑,文章并不断见诸专业报刊。
听会馆长班后代讲会馆故事
“现在九成多的老北京会馆都被拆除了……”说起会馆现状,老彭难掩脸上的悲怆。他说,现如今,北京还存有不多的老会馆,零星分布在南城的大街和胡同里。如果你由它门前经过,忒不起眼。但是,外表的破落并不能掩盖它的价值。其实,能够保留下来的每座会馆都是一本记载北京历史发展的教科书,会馆可以说是“百年前的北漂据点”,每座会馆都有许多故事。
很多会馆故事是老彭从会馆里那些几辈子的住户,尤其是会馆长班(被雇佣看管会馆的人,通常几代相传)的后代听来的。在原宣武区校场头条1号,原来是三原会馆,院子不算阔,但也有两进,住在这里的崇永杰大哥讲,当年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就是在后院西屋里头接到光绪皇帝从颐和园派来的太监传的旨。于是,该停的事停,该逃的人逃。虽然此处不及康有为居住的南海会馆有名,但它说明公车上书在当时曾遍及宣南诸多会馆。三原会馆的前院仍留着一排灰房,这位大哥讲,那原来就是马棚,“也许当年哪位维新志士就是从此处急匆匆上马出走的呢?”老彭这样遐想。
原宣武区南柳巷40号、42号(合为老55号),是福建晋江会馆,台湾籍女作家林海音1948年回台湾之前就曾在这里居住多年,她的《城南旧事》被北京人熟知,也成为京味儿小说的代表作。现在住在此院里的一位王大妈对老彭说,她小时候见过林女士,还曾经一起玩过,林女士曾于上世纪90年代初两次前来探访过,回到老宅,她慨叹许久,久久不忍离去。
原宣武区西杨茅胡同5号(老1号)原是江西高安会馆,老彭寻访时,遇到一位70多岁的王大妈,她公公姓崔,是这会馆的长班,她的公公曾保留着会馆的很多文书、印戳、契折之类,“文革”中迫于无奈偷偷给烧了,但是会馆的牌子他实在舍不得烧,最后藏在夹壁墙里,才让这件文物逃过一劫。大妈唠唠叨叨地说着从前会馆的旧事,随着最后一代会馆老长班的去世,那些往事逐渐湮没在时光中。
像这样一些口耳相传的会馆故事,在寻访会馆的过程中老彭几乎每每听到,他想,如果这些会馆拆了,还能听得到吗?即使听到也缺少了实地的背景,再不会那么生动。
“会馆不仅仅是一座院落,几间房子,其实还包含着更宽泛的一些内容,会馆留下的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那些有益的启示,如果没有人收集整理,将逐渐被遗忘。”随着了解会馆历史的老人逐渐离去,老彭觉得这事愈加紧迫了。
今年老彭已经年过六旬,依然时常徘徊在胡同里,他想再多听听老人们讲述的北京往事,他知道这叫做“口述历史”,他想自己多听点,多记点,就能多留下一些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