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变奏曲

 

被几代人气浸淫过的胡同,带有北京人特有的生命气息和精神密码。
 

 

编者
 

■奚耀华(出版人)
 

对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来说,胡同的记忆总是连着岁月的感怀,但凡一个和胡同有关的展览,都会引出一圈涟漪。上个月,《奚耀华:北京胡同·城门绘画展》在南锣鼓巷“敬人纸语”展厅开展,引得许多胡同文化爱好者前来观看。奚耀华是书界人士,绘画只是其业余爱好。但是,他用中性笔和便笺纸创作出来的画作风格,却非常神奇地赋予了胡同以优雅细腻的岁月质感。而他应本版编辑之邀写下的这篇文章,同样像他的画作一样,让人对这座城市的胡同,多一重打量。
 

原本无心插柳,却连续办了两次画展,出版了一本图书,主题竟都和北京的胡同有关。
 

因为有胡同情结,常流连于里巷之间,拍了不少旧胡同的照片。每当我拿着相机,从依旧保留着一些乡土气息的胡同中走出来,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便油然而生。离开胡同生活二十多年了,现实生活的局促和忙乱,让我一度无暇顾及身边世事景观的变迁,不知不觉中,北京已是熟悉与陌生的混合体。
 

北京的城市改造急速迅猛,尤其是城南,不断有大片老旧的胡同被拆掉或翻建。经不住怀旧情绪和一种莫名的紧迫感驱使,我一次次走进已搬迁得差不多、显得冷清了的胡同,往日的喧闹已经不再,铅华洗尽,反倒使胡同显出自身的本真和沉静。这是被几代人气浸淫过的,因而带有生命的气息和精神的密码——深凹的门槛,是年轮的最好写照,祖祖辈辈的磨砺,最终完成了一条条岁月的曲线,落日的余晖掠过门楼的一角,使其显示出些许苍凉和淡定,而斑驳的老墙依旧包含着世事的沧桑、以及六朝古都尚未带走的点点风仪……
 

走在这经纬交错的古老格局中,寂寞的旧景唤回了某种久违的亲切,一种已经远去了的生活渐渐显影,于记忆中变得清晰起来。
 

我最初的胡同

礼士胡同
 

之所以要说礼士胡同,原因只有一个:我是在礼士胡同长大的。
 

北京的胡同宽窄格局不一,宽的可似小街,窄的形同夹道。礼士胡同则虽宽但尚未达到街的程度,不过也已在六步以上,而其笔直通透,在胡同中已是有一些气魄的了。
 

礼士胡同位于北京的东城,东口通朝内南小街,西口接东四南大街,旧称驴市胡同,望文生义,便知此地曾为牲畜市场。清宣统年间市场废除,以其谐音改称为礼士胡同,从而完成了从下里巴人向阳春白雪的蜕变。据《燕都丛考》记载,胡同里曾有三处颇为显赫之地,一是明昭宁寺,前称报恩寺,大学士李贤曾撰有碑文。现寺与碑已无迹可寻。另两处则依然保留着,一是胡同中段的清大学士敬信旧居,民国时还曾作为蒙藏院,因格局面积开阔,后改为礼士胡同小学。说也奇怪,我虽居住在礼士胡同,按当时划片上学的规制,我竟没有被分配在礼士胡同小学就读,因而也就失去了一睹乾坤的机会。平日路过,放眼看过去时,也只是平房大院,并无特别显赫。
 

礼士胡同最引人瞩目的,要数129号院,此院第一任院主为清末汉阳知府宾俊,民国时被大奸商李彦青购得,后李在曹锟政府时期被镇压,此宅又转手天津盐商李善人之子李领臣,经重新设计改造,使整个建筑风格典雅,雄阔华贵,尤其是金柱大门和两边的刻花石壁富丽堂皇,精美绝伦,十分气派,以至于我每次走过,都会心生一种隐隐的敬畏。相比之下,毗邻的敬信旧居便明显地落了下风。129号院1949年后曾为印尼驻华使馆,后又改为文化部电影局,为北京重点文物保护地,始终延续着它的尊贵之气。
 

胡同的这些不凡身世,今天看来已然十分了得,但对这里居民来说,这一切似乎无从知晓也并不重要。对他们而言,这里只是赖以生存、岁月不惊的起居之地。生煤炉、贮白菜,小平房四白落地,木板凳坐井听蝉,求得一种安逸和踏实;而对孩子来说,这里就是游乐场,就是后花园。小小的胡同总是承载着他们太多的童年欢乐,以及为人之初的无猜与默契,恰如心有灵犀。记得那时,胡同里的每一处空地或旮旯儿,多成为不同游戏的特定场所,弹弹球、拍三角、推铁环、粘知了……种种玩法随季节更迭一幕幕上演着,总能消遣为一段段轻松惬意的时光。而寒来暑往,院落里也常常会飘出女孩子跳皮筋的歌声,忽高忽低,悠悠扬扬:
 

麦浪滚滚闪金光,田间一片好风光,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心里都欢畅……
 

这是当时最流行的胡同小夜曲,烘托出时代的气氛,又装饰了我们的生活,真可谓——岁月如歌。
 

胡同的本质,就在于孕育了底层百姓的人情冷暖和远亲不如近邻的市井文化,在朴素融洽中,透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气质。当然,胡同的意义和价值,作为当时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领会的,当时光将往事拖延成旖旎的影子,留下的,便只是对美好的怀念和留恋。胡同中的微风细雨、暖日斜阳,一路呵护我们长大成人,那是乡土的北京,甚至只在不经意间,你便可在胡同的西面,望见青黛色的西山,影影绰绰、刻骨铭心,犹如从心头掠过的阵阵鸽哨,虽几经岁月的变迁而终挥之不去。
 

 

 

 

奚耀华著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北京最初命名的胡同

砖塔胡同
 

我生命中最初的胡同是礼士胡同,那北京最初的胡同又是哪儿呢?凡事追根溯源,这也许是中国人业已形成的思维定式,但也确是文化训诂所不可或缺的。
 

关于北京胡同的起源,许多专家学者早有论述,一般共识为北京胡同的形态,上溯至辽金时期就已经出现,今天原宣武区三庙街一带尚有个别遗存;而“胡同”一词的出现则起于元代,作为中国北方的城市建筑布局,也是成熟于元代。其时正值中国杂剧创作的繁荣鼎盛时期。元人李好古曾写杂剧《张生煮海》,取材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讲述了张生与龙女的恋爱故事。其中有台词曰:“你去兀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这是文献中唯一流传下来的元代胡同之称,因此砖塔胡同也就成为北京最早命名的胡同遗存。若无新史料的发现,这一结论恐不会更改。
 

砖塔胡同的名称源于其东口的万松老人塔,此塔如今仍在,位于今西四路口的西南。塔建于元初,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塔主人为万松行秀,俗姓蔡,为金元之际的高僧,文正王耶律楚材之师,曾给金元统治者耶律楚才和成吉思汗留下了“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八字箴言,助其入主中原。其圆寂后即葬于此。又曾因筑“万松轩”自居,而被世称万松老人。古塔为青砖结构,原为七层,清乾隆年间加高为九层,为万松老人的骨殖塔。建塔时此地尚为郊野,满目疮痍,元大都围城之后,胡同便依塔而建,并以塔命名,因此,塔比胡同的历史更为久远。
 

1923年,鲁迅曾迁居到砖塔胡同61号居住,虽时间不长,却在此写下了《祝福》、《在酒楼上》等作品。身居北方胡同,真不知他是如何拿捏出江南水乡那一番风土情韵。
 

现在的砖塔胡同虽还在,不过已被各种新建筑肢解得破碎了许多,但大致的走向依然可循。万松老人塔则保存完好,现址为正阳书局所在。一进大院古塔矗立中央,前有门楼,西向对着西四南大街,为上世纪20年代叶恭绰修缮时开辟。左右两排厢房为书店铺面,经营的图书大多为北京文化典籍类。店内陈设古色古香,雅致闲适。院落中植有石榴树,设茶座,西侧置有胡同中移来的老门一扇,上刻对联一副:无事可静坐,闲情且读书。步入院内便觉清雅之风迎面而来,骨头似已浸在书香中了。这里的确是闹中取静、放空心情、品味北京的理想去处。
 

我曾慕名而来,浏览之后留拙作《疏影留痕》一本,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为北京这一文化地标添土一抔而已。
 

留住北京人心中的胡同

南锣鼓巷
 

渐渐地,胡同的照片拍得多了起来,日常办公闲暇之时,便打开电脑,用办公用的中性笔和便笺纸随意描绘,后渐入佳境,一画竟有了百余幅。
 

春节后,在朋友们的策划操办下,我的胡同主题画展,在南锣鼓巷福祥胡同的敬人纸语如期举办。人们说这地方选得好,北京胡同代表性区域加上相同主题的画展,叠加效应不言而喻,因此也的确赢得了一些观众。有观者留言:画展带给他们“最美好的童年回忆,这才是真实的北京,梦中的胡同!”看了这话自然很贴心,但却也提出了一个问题,身处北京胡同的典型地段,难道仍要通过画展才能体会真实的胡同、真实的北京么?想来只有一种解释,今天北京的胡同在形态功能上,已和旧时的印象大不相同了。如果把北京城看作是一个有生命的机体,胡同就是促进其血液循环的毛细血管,这种毛细血管不仅承载着几朝人口的饮食起居,也为我们积淀下了历史沿革的脉络与印痕。梳理脉络、捕捉印痕,就成为老北京怀旧的一个触角,一旦抓住便心生悸动,浮想联翩,仿佛看到了一块久违了的生命绿洲。
 

就拿锣鼓巷来说,此地处元大都的中心位置,当时分为东西两个坊,东部坊称昭回坊,西部坊称靖恭坊,两坊之间的南北通道就是今天的南锣鼓巷。其两边分列的胡同基本是元大都时代的遗存,院落规整,坊制结构清晰,福祥胡同即为其中之一。南锣鼓巷属东贵西富的交汇之地,与皇城也只一街之隔,人文精华比比皆是,单就名人遗踪而言,就有南锣鼓巷59号的明末名臣洪承畴家祠、炒豆胡同77号的清末曾格林沁王府、帽儿胡同35、37号的末代皇后婉容故居、11号的北洋时期大总统冯国璋宅邸、东不压桥胡同20号的清末民初铁路专家詹天佑府邸、雨儿胡同13号的现代大画家齐白石旧居……等等这些,而每一处遗踪都隐藏着主人的不凡身世和传奇故事,遍访一遭,半部北京近代史已涵盖其中了。这一切无不彰显着南锣鼓巷雄厚的文化底蕴,加之旧时坊制格局大体保持,于是多年前就有专家学者认为,南锣鼓巷地区的旧形态破坏不大,恢复原貌不难做到,只要加以治理,便有条件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欣喜的预见。
 

然而多年过去了,南锣鼓巷现在的面貌不用多述,凡去过的人便一目了然。这里的确热闹了许多,但走在这样一条店铺林立、人流熙攘的商业街上,真正的北京人总有一种若有所失之感。变异了的外观不再给人居家过日的亲切和从容,也破坏了不多设店的坊制遗风,时尚的装饰抹平了斑驳的墙体,也掩盖了年代的烙印,虽非迥异但却隔膜,往事似乎已经被遗落在了小巷深处,难以寻找了。
 

由于决策环节文化感的缺失,全国的地标性景观有明显的趋同倾向,哪些才是特有的地域元素,只有纯粹的地方人才能加以识别。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画展留言簿上那番令人深思的感慨吧。
 

社会要发展,民生也要改善,这或许是人类文明的必然进程,无法阻挡。我们所以说北京犹如一个有机体,是指它也具备某些生物性特征。孕育与流变如太极般在矛盾中互为转化,更迭演进。因此怀旧和崇新都是可以享受的一种情绪,它由你的人生态度和性格特征而决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拥有往事的人,总可以在这块灵魂的旷野上收获一份额外的馈赠。想到此心情似乎有所释然。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曾说:“不必太纠结于当下,也不必太忧虑未来,当你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风景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可以看做是一种对心智的点拨,不必太多“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那花依然开在你的心底,且被记忆培育得一片灿烂,与你的人生相伴相随。
 

这不正是我们心中永恒的胡同、永恒的北京吗?图文 奚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