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中之圣藏巷陌

 

在织出花样之后,剪去线头,缂丝布隐在线头中的反面,就露出与正面一样的花纹
 

 

缂丝工具,左“拨”右“梭”,缂丝所用丝线颜色丰富,一匹缂丝上有多少种颜色,就要配多少只装彩线的梭子

 

 

中堂,金地牡丹群蝶图

 

花叶蝴蝶图

 

宋代缂丝织机简图

 

宋元 竹子双翁图

 

王金山老先生在自己的家中静静琢磨缂丝艺术


 

经过两年时间的学习,王金山花了一年时间,一气呵成复制出了沈子蕃的《梅鹊图》

当两件作品摆放在一起时,就连故宫的文物专家也分辨不出真伪

这一年,王金山26岁。他织出的《梅鹊图》亦被收入故宫珍宝馆

走出故宫三年后,王金山终于成为缂丝业界首屈一指的大师
 

在“苏州工”闻名天下的苏州寻访手艺人,就像在终南山寻访隐世高人。每路过一家丝绸作坊,我就会进门试探:“老板,最好的丝织品拿出来看看?”
 

店主一会儿拿出一幅苏绣,一会儿秀出一匹宋锦。看我一再摇头,店主这才来回打量我说:“你莫非要找的是缂丝?你是日本人?”
 

的确,我要找的正是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称的缂丝。
 

早在南宋时期,缂丝便博得“丝中之圣”的声名。但如今,以“苏州工”闻名的苏州,丝绸业已是苏绣、宋锦之流的天下。真正的“丝中圣者”缂丝手艺人已经不足500人,而日本人则是苏州缂丝业最大的买主。
 

大师,无人问也不问人
 

推开苏州老街上一扇古色古香的大门,穿过被缂丝挂画、屏风簇拥的回廊,我想象中,应该见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场景,但眼前却是“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的景象——七八张缂丝机偃旗息鼓,只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弓着腰嘀咕:“刚回来又要采访,让不让人休息啊!”
 

看到有客人来到,老太太没有停下手上的扫帚,只露出尴尬的笑容示意我上楼:大师刚刚在上海参加一个行业研讨会回来,现在正在楼上“闭关”呢,恐怕两三天不会下楼。
 

我踩着木质楼梯逐级而上。装裱好的、没来得及装裱的缂丝作品就如同壁画一般不放过一寸裸露的墙壁,堆积如山的书籍占满了房间中央的大方桌,只留下一尺见方给王金山。
 

很难想象这就是缂丝业唯一的国家工艺美术大师、缂丝非物质文化遗产唯一代表性人物的工作室。虽然已经声名在外,但他仍如旧时“十年寒窗”的书生,以无人问也不问人的态势奋笔疾书。
 

王金山在书写的是缂丝工艺专著,这是国家交给这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人物的任务,更是他毕生心血的承载。
 

一寸缂丝一寸金
 

缂丝,因外形有“承空观之如雕缕之像”,如同用刀刻出来的丝绸,因而又称刻丝。缂丝是一种用“通经断纬”方法织造的丝织品。所谓“通经”,就是用本色丝线做经线;所谓“断纬”,就是用各种彩色丝线做纬线。经纬线相交,根据纹样的图案变化,通过不断换梭和局部回纬的方法,用不同的彩色丝线轮廓的变化来表现图案。
 

缂丝是中国丝绸工艺的最高巅峰技艺,被誉为“织中之圣”。因为图案精美,工艺极为复杂,得之不易,因而又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
 

缂丝工艺自汉代就已产生。但是缂丝第一次从民间工艺品的身份走进艺术品殿堂是在北宋末年。宋朝或许是一个最有“文艺范”的朝代。受社会上层文艺思潮,特别是宫廷画的影响,作为工艺品的缂丝开始努力从“工”向“艺”转变——缂丝艺人们开始临摹文人画。最初,他们只是试图依葫芦画瓢试图在缂丝机上复制名人字画。没想到缂丝画借助彩色丝线的表现力,甫一出世就达到“夺丹青之妙、分翰墨之长”的效果。缂丝画引起了画家们的注意力,他们试图借用缂丝这一全新的表现形式突破中国画的边界。于是缂丝画便从一种民间工艺品摇身一变,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画种“缂丝画”。
 

到南宋时期,缂丝画达到巅峰,花鸟虫鱼、山水人物。凡中国画表现的题材,都能在缂丝上找到相应的作品。也正是从北宋开始,缂丝画被收入皇家书画著录。自此以后,缂丝从一种普通的丝织品变成了皇家御用织物。
 

而苏州地区,作为中国丝绸手工艺最兴盛的地区,缂丝业自北宋缂丝画发轫初期便在苏州落地生根。自宋皇室南迁后,苏州更是成为了整个缂丝业的中心。在南宋时期的吴郡(今苏州),更是诞生了缂丝史上最大的腕儿——沈子蕃。
 

自宋之后,宋元明清,皇室风水轮流转。缂丝技艺也不断地在缂丝家族、师徒中传承千年。因而缂丝作为皇家织物的地位也坚如磐石。至清朝,缂丝甚至已经变成了苏州西郊太湖边农民的主要副业。然而自清王朝灭亡后,朝廷这一最大的买主消失,但苏州的缂丝业却凭借高超的技艺远销欧美日本,一度成为世界风行的奢侈品。尤其以日本为甚,民国时期,日本妇女所穿和服,皆以系苏州缂丝和服腰带为荣。在抗日战争期间,当日本占据苏州之后,便把苏州缂丝作为专门出口日本的特供品。战争结束以后,苏州缂丝业失去了最大的日本市场,濒临崩盘。
 

为了保护缂丝工艺,1954年成立了“苏州市文联刺绣生产小组”(苏州刺绣研究所前身),邀请了两位缂丝老艺人沈金水、王茂仙进行缂丝制作。1956年招收了第一批二十多位青年学生,17岁的王金山就是其中一位,也是唯一坚持下来的一位。
 

17岁开始学习缂丝,如今已75岁高龄,58年从未间断的缂丝之路。他见证了当代缂丝从潦倒到中兴,再到衰落的历史;缂丝也见证了他的青春年少、年富力强、年华老去。
 

一个人战斗的“状元”
 

王金山放下手上的笔,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印有自己各个时代缂丝作品的画册,开始讲述自己和缂丝的缘分:“当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传人这一说,选择缂丝时,自己还根本不知道缂丝是什么,只是听人说缂丝是文化瑰宝,学好了可以成名、成家。于是就开始头脑发热”。当真的进入这一行后,他才发现缂丝是个慢工细活,不容易。
 

师傅沈金水告诉他,缂丝学艺三年才能基本上手,学艺十年才能织出像样的作品。成名、成家要看自己的悟性,更要看自己的造化。不专心,无恒心的人学不了缂丝;文化素养不高,没有美术功底的人,缂丝上不了档次。
 

果然,师傅的话很快应验:一年未满,学徒走了一半。而王金山却脱颖而出。正当他准备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缂丝之中之时,行业形势发生了转变,主要用来出口的缂丝作品因为政治原因无法出口,这极大打击了缂丝学员们的积极性,留下来的学徒工纷纷转行。进入了诸如无线电厂、医院这些“有前途”的行业。看到同学们纷纷离去,王金山也开始动摇。但是当他路经缂丝生产室,看着年迈的师傅一个人对着二十几台老旧的缂丝机时,他决定留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由我来做缂丝业的状元吧,哪怕整个行业就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人和他抢这状元头衔,他却更加用功。1963年,故宫博物院开始了宋缂丝名家沈子蕃代表作《梅鹊图》的复制工程,请求苏州刺绣研究所选派缂丝专家赴京。而这一年,王金山已经在缂丝业崭露头角,以宋徽宗画作《柳鸭芦雁图》为粉本的同名缂丝作品夺得了苏州市工艺美术优秀创作二等奖。于是年仅23岁的王金山被选派进京。
 

沈子蕃是缂丝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梅鹊图》更是缂丝史上可遇不可求的佳作。故宫的要求是:不仅要复制得形神兼备,还要展现其破旧感。要复制出《梅鹊图》,意味着同缂丝宗师沈子蕃过招,要展现出破旧感,意味着要让手上的丝线穿越时空隧道。
 

复制一千多年前的文物,只有技术是远远不够的,文物的背景,沈子蕃的美学理念,甚至缂丝的发展脉络都得弄清。所以,为了确保复制能成功,故宫请来了工艺美术大师徐绍青专门教他控制色彩和缂丝经纬密度,专门开放了故宫珍宝馆让他研究历代工艺美术作品找灵感。大师的言传身教,故宫国宝的艺术熏陶,让他开始蜕变。
 

在花了两年时间学习后,又花了一年时间,王金山一气呵成复制出了《梅鹊图》。当两件作品摆放在一起时,就连故宫的文物专家也分辨不出真伪。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的作品当成了历史文物。看着自己花了三年时间织出的《梅鹊图》被收入故宫珍宝馆。王金山才心满意足地跨出故宫的大门。17岁时为了成为大师而入行,故宫“闭关”三年后,终于成为缂丝业界首屈一指的大师——上世纪八十年代,苏绣行业不断出现双面异色、异样的创新作品。这对历代都是两面同色、同样的缂丝作品提出挑战,这时,王金山披挂上阵创作了三异作品《牡丹—山茶—双蝶》、全异作品《寿星图》,把缂丝工艺带入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一拨一梭一甲子
 

聊完过往,王金山特地换好一套中山装,从木楼梯蹒跚而下。王老太看到穿中山装、头发梳得锃亮的老头子下楼,赶紧扯亮缂丝机架上的日光灯。边开灯边嘀咕:“不是说要闭关嘛,怎么又下楼了?老骨头了还要逞能亲自演示!”
 

“平时,这里人气很旺的,每张缂丝机都开足了马力但是订单还是做不完。但是你来得不是时候,今天周末,那只能我自己来了,我年龄大了,眼睛花了,手脚也不好使了,平时只是指点徒弟们做的!”王金山坐在已亮灯的那张缂丝机前,掀开盖在缂丝机上的绒布。缂丝机上的缂丝半成品就呈现在眼前。王金山架起眼镜,先看了一下缂丝机上半成品的纹样后,手伸向缂丝机架。缂丝机架上颜色各异的竹梭约有二三十个,每一个竹梭都被一种颜色的丝线缠满。王金山手指在竹梭上一拂而过,被拂过的竹梭像待哺的小鸟一般开始晃动。最终,王金山选择了一件缠有绿色丝线的竹梭。缂丝机架上未被垂青的竹梭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摇摆。王金山对那些竹梭面露微笑:“别急,都有份,马上就轮到你们了!”这场景,就如同喂食的大鸟,面对着张大了嘴的雏鸟。
 

“这绿色的丝线,是孔雀毛,《红楼梦》中有一章,叫《晴雯补裘》,贾母给宝玉一件俄罗斯的孔雀毛做的氅衣,被宝玉烧了个洞,晴雯连夜补好。很多人认为用孔雀毛做衣,是曹雪芹的浪漫主义,其实,曹雪芹很写实的。孔雀毛做丝线,在缂丝中很常见。”王金山右手拿着缠有孔雀毛的梭子。用脚踩一下缂丝机的脚踏,缂丝机上下两层的纬线就分开来,王金山趁机把梭子从两层纬线中的间隙穿过。待梭子完全穿过纬线后,他把脚踏松开。上下两层纬线就合拢,把孔雀毛丝线夹紧。这时,王金山立刻用手上类似微型竹钉耙一样的竹拨子拨动孔雀毛丝线,待孔雀毛丝线完全和上一道丝线紧密相连后,又开始踏脚踏、穿梭子、拨丝线……“像这样一匹缂丝,一位熟练工得织三个月!”王金山指着缂丝机上这块二尺见方的布匹说。
 

救得了一丝,却救不了整个缂丝手艺
 

因为缂丝昂贵,国内很少有人消费得起,因而在相当长时间内,缂丝产品都专门出口日本,被用来做和服腰带。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的订单纷至沓来,一时间苏州地区出现了“村村有缂丝”的景象。从业的缂丝手工艺人有两万之众。为了谋求更高利益,很多不具备缂丝技艺的人都加入到缂丝行业中来,导致缂丝的整体质量下降。缂丝几乎一夜之间从“丝中之圣”沦落为大路货。“曾经有家日商到苏州订货,纹样上要织12朵花,但我们的同行只织了11朵。那日商无法向客户交差,从此以后不再向苏州定做和服腰带。苏州缂丝名声就随着这样的事情慢慢败了。”王金山边右手持梭,左手持拨停了下来,梭子被卡在上下两层纬线之间。回过神来的王金山连忙再踏动脚踏,把梭子从纬线中“解救”出来。
 

似乎想起了什么,王金山看着缂丝机叹气:“我能救你这一丝,也救得了一匹,但缂丝我无能为力。我年纪大了,没办法再像17岁那样了!”他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退休后开一间大师工作室。带几个徒弟,把自己的技艺倾囊相授。
 

看着眼前这位老人,我讲起苏绣“绣爷”沈德龙把苏绣做成品牌的故事。聊起85后小年轻做缂丝团扇在年轻人中引起抢购风潮的案例。王金山听完后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才说了一句:“是吗?我做缂丝快一甲子了,原来缂丝还可以这样的!”
 

本版文/雷虎  供图/阮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