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婷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造成的通货膨胀有多厉害?你去餐厅吃饭,点了碗面条,必须吃得快点儿,因为物价变化太快了,吃之前一个价,吃完就是另一个价钱了。”
“博物馆里最可爱、最呆萌的文物是哪个?现在正在国博展出的‘刘易斯棋子’,非它莫属。除了中间排最右边、那个呲着大牙吃盾牌的维京狂战士以外,其他所有人都一脸懵的样子。而左下和右下墓碑样的‘墩子’,其实代表的是卒子,中世纪时,很多底层士兵毫无存在感,被贵族当成炮灰,所以在棋盘上也做了去人格化的处理。”
以上这些幽默风趣的话语,全部来自于国家博物馆讲解员——袁硕,28岁的他拥有44万微博粉丝、14万知乎粉丝,被网友们称为“国博现今最有价值的活宝”。今年3月初,他在“一席”的演讲《进击的智人》风靡微信朋友圈,一夜之间这篇演讲词的阅读量狂飙突进,超过了10万。
而对于这次的一炮走红,袁硕咧嘴笑了笑,“其实这个演讲去年12月就录制好了,只是播出得晚,不然我还能早红几个月。”
擅长讲故事的国博讲解员
从2011年7月,袁硕就开始在国博从事讲解和文化普及工作,六年来累计的讲解时间已经超过1800个小时。在他看来,当讲解员最尴尬的事情有两个,第一个是讲的太糟糕,观众不耐烦都走了;第二个是观众现场提问,可讲解员却一个都答不上来。
这第一种情形,袁硕在刚工作不久的现场考核中,就尴尬地遇到了。对于新进馆的讲解员来说,那时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背讲解词。据袁硕介绍,“复兴之路”与“古代中国”都是国博的常设展览,其中,“古代中国”展览的讲解词大约8万字,为方便记忆,他常常走到国博地下一层1.7万平方米的展厅,对照着2520件文物,边看边记,从人面鱼纹彩陶罐、四羊铜尊,背到击鼓说唱陶俑、孝端皇后的凤冠。
然而一个月后的现场考核被袁硕形容为“一塌糊涂”,据他回忆,“刚开始有很多观众跟着我,可是我说得磕磕绊绊,讲到朱元璋货币改革的时候还忘了词。我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这个讲解员讲得不行呀。’最后只有一对情侣出于礼貌听完了我的讲解。”
这次经历,让这个追求上进的小伙子初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在更细致背诵讲解词的同时,他开始思索如何能讲得精彩,毕竟讲解员不是人肉背词机。经过多年的工作经验总结,袁硕认为,优质的讲解内容既要有干货,还要能激发观众的情绪。
何谓讲解中的干货?袁硕以讲解青铜器为例。“没有干货的讲解全是水词:您现在看到的这件青铜爵,造型美观大方,体态端庄,气势非凡,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是我国青铜铸造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而有干货的讲解,会告诉观众:青铜是铜锡铅三种金属的合金,殷商时还没有酒精蒸馏技术,所以当时贵族会喝一种小米酿的米酒,米酒和含铅的青铜器接触后会产生一种甜味的醋酸铅,在殷商的甲骨文中,也记载了不少贵族出现过头疼、体弱、视力下降、无法生育等身体问题,这些都是类似铅中毒的症状,故有专家据此推测,殷商贵族可能和罗马贵族一样也出现过严重的铅中毒问题。”
而单纯有干货,在袁硕看来还是远远不够的,“如果特别平淡地介绍干货,那观众朋友不会被调动。我们是社会动物,而社会动物总是需要共情。情绪,无论是恐惧、悲伤,还是喜悦、开怀大笑,基本上就是智人的常态。”浏览袁硕在知乎的5篇专栏文章、89道答题,其内容情感渗透度极高,他既写过口吐黑血的埃博拉病人,也写过手提人类头盖骨的食人魔,都使人毛骨悚然、头发直立。留言板中,有网友惊呼,“简直把历史活生生讲成了惊悚小说!”也有网友坦言,“深夜看到这样的文章,胆小如我,还是留着明日白天看吧。”
看过袁硕《进击的智人》演讲视频的观众,也无一不对其“相声式”的讲解印象深刻。
袁硕对此解释道,“好笑也是情绪的一种。这种讲解方式可能跟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有关。北京人说话很喜欢抖包袱,我父亲就很幽默,说话能拐个弯儿的,就绝不直着说。”成长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他,自小就看《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平日喜欢读王朔、刘震云的小说。用袁硕自己的话,就是“这种东西进入血液和我一起生长,久而久之长在了身体里,逐渐在讲解和表达上就成为了一种本能。”
应聘现场背古诗,坐了五年冷板凳
之所以钟情于情绪化的表达方式及内容,袁硕说,“因为这种情绪能让人记住。”当然,除了历史事实本身之外,大众记住的还有学识渊博的他。
可通达文史知识的袁硕实际上是地地道道的理工生,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软件工程系。只不过他不太喜欢计算机专业,看到专业男老师三十多岁就秃顶,他立志以后要从事与专业无关的工作,而应聘到国博也完全是机缘巧合。“大四那年,我偶然经过学校体育馆,发现了国博的招聘活动,”袁硕回忆道,“我觉得这工作跟王家卫电影里的角色似的,想都没想,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进去笔试了。”
笔试是一份文史知识类的考卷,袁硕平日就注重文史积累,因此轻而易举完成了考卷,取得了面试资格。面试中要求背诵一首古诗,他就背了一首很偏的《送日本国僧景龙归》,可谁知却在最后的英语翻译环节出了错。面试官当时看起来很失望,袁硕也以为自己没戏了。
但是第二天,出人意料地,他接到了通知录取的电话。2011年7月1日报到这天,他领到一枚写有数字1997的方形徽章,成为国博第1997号员工。同时,他立下志愿:要成为全国最优秀博物馆里最优秀的讲解员。
但是之后的工作并没有王家卫电影里的诗情画意,相反却令人心灰意冷,袁硕直言不讳地用“失败”二字形容2016年7月之前的工作状态,称自己有时会特别颓丧,“你见过男生宿舍的黑墩布没有?一般男生宿舍的墩布用完之后,也不处理,直接扔在墙角,有时候就长出蘑菇来了。我觉得我有的时候就跟墩布似的。”
“工作中当然遇到过打击,主要是我的讲解方式太怪了。”袁硕自嘲地如是说道。他曾写过一个地中海文明的讲解词,刚拿到任务,就热情洋溢、情真意切地写了13000多字。可最后拿到终稿,他失望地发现,自己那13000字被删得面目全非,只剩3000字还在勉强苟延残喘。从那以后,他就很少碰讲解词了。
2013年的业务考核更是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考核中,国博请来史学专家、讲解员专家做评委,要求参与考核的三十多名讲解员自由选择一件文物,对其写出讲解词并现场进行讲解。袁硕选择了明朝抗倭援朝战争结束后,朝鲜官员给明朝政府写的一份歌颂明朝的卷轴。以这件文物为中心,他生动形象地讲述了壬辰倭乱的故事。
但评委却对袁硕的表现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他的讲解形式不适合展厅讲解,而讲解员恰是国博的形象窗口,最好还是按着规矩行事;有人却认为他讲得生趣活泼,打出了高分。最终,十名优秀讲解员名单上没有袁硕的名字。总结会上,他被批评为“没有搞清楚讲解和讲故事之间的差别”。
袁硕感觉那时的自己仿佛是抱着杠铃游泳,无数次觉得自己真坚持不下去了,甚至都拟好了辞呈。当打印机一点点打印出辞职信,袁硕却将之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笑了,“因为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工作,而是一门事业。我热爱它,就继续按着自己的路数来。也幸好辞呈没有递上去,不然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便枪打出头鸟,也要出头
成名之前,为数不多令袁硕兴奋的事情,莫过于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那天本来应该是馆里的一位领导去给北京十二中初一初二的学生讲课,但是上课时间跟一个重要的会议冲突。
于是领导找到袁硕,说,“你不是私下开发过一些专题课程吗,你去讲吧。”谁知讲课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学校老师同学都问,“您这边后面还有没有别的课程?”其实袁硕当时并没有准备其他课程,但他觉得要抓住这个机会,就立即回答,“有,还有。”就这样,他去讲了第二节课、第三节课,形成了之后的系列课程——《进击的智人》、《命运之路》、《天启四骑士》。
紧接着,2016年7月袁硕在知乎上以“河森堡”为名,开始做收费的直播课程。谈及此,袁硕坦言,“这个机会的到来完全是始料未及的。”一次,在完成了国博讲解的日常工作之后,一名游览者当即说道,“我是知乎的员工,觉得您刚刚讲解得非常好。您能不能来我们知乎做一个live?”看到袁硕不解的眼神,对方解释说,“就类似于在网上给别人上课,也能收费。课程品质越好,看的人越多,自然收入就多。”
回到家中,半信半疑的袁硕先买了一期别人的live,听过后,他的信心上涨了不少,“挺简单的,就是把我展厅里的工作放到网上。”就这样,工作之余,袁硕开始在知乎上活跃起来,仅用半年时间,就被网友评为“在知乎不能不知的40位历史大神”——位列第十二。这半年中,他仅回答了87个问题,做了3次直播,发布5篇文章,却获得了277752次赞同,29094次感谢,59022次收藏。
2016年11月,他应邀参与录制节目《一站到底》,节目中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甚至故意先把题答错,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用他的话说,“反败为胜才能显出我的厉害。”有人记住了他答题时拳击的姿势,有人却批评他太张狂。事后,他说,“我没有拍摄经验,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镜头里呈现出的是什么样,还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其实特别欠打。”
成名后,在多次媒体报道中,袁硕承认自己“害怕平庸,渴望被关注”。自小他就想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至于“厉害”的标准,他说,“之前我认为厉害就是什么都懂,武艺还特高强。但现在还得再加上两条:有存在感,有钱。”
袁硕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名望”、“金钱”的欲望,他坦诚地说,“我就是很想出名挣钱,真的。大家都想,但是大家未必都会承认。”他将这归结为弗洛伊德的超量补偿,“之前我低调了五年,别人都把我当空气,可生活一点儿起色都没有。现在,我身体里好像充着一股子劲儿,也许以后自己可以挣大钱。所以即便枪打出头鸟,我也要出头。”
请他描述一下现在自己的心态,袁硕想了想,说,“我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特别没出息,所以刚出了一点小名,就使劲儿嘚瑟,满地打滚,上蹿下跳。但我有一点好处,就是我知道自己在膨胀。要是我不知道,这就危险了。”
用自然科学演绎浪漫的唯物者
中国国家博物馆有四十多个讲解员,不同讲解员会有自己比较专长的领域,袁硕最喜欢的是石器时代。问及原因,他说,“一方面,今天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这段历史巨大的惯性之中;另一方面,这个时代处于文字诞生以前,如果想要还原这段历史,必须依赖自然科学。自然科学可以证伪,说得清道得明。我正好是个唯物者,倾向于从自然科学层面解读历史。”
“比如太平洋地区的一些岛屿有吃人的风俗,当地人的解释是分享亡者的灵魂,但这种说法是文化层面的,无法证伪。”袁硕举例说道,“更有说服力的分析是由于地理条件限制,岛屿环境无法规模饲养牲畜,当地人自然不会白白浪费人体中丰富的蛋白质。”类似的例子,在袁硕那里比比皆是。他说,“文化现象只是飘在事实表面的沫,而要深入逻辑底层,就必须借助自然科学的力量。”
在袁硕看来,自然科学并不只有隔膜与冷酷的一面,相反,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他解释说,“女性要是想测试自己的血脉,就需要去追踪线粒体DNA。而今天全世界所有女性的线粒体DNA都可以追溯到距今大概20万年前东非的一个女性身上,所以全世界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与之类似,全世界的男性也都有一个共同的父亲,也就是说我、嬴政、刘彻、李煜、凯撒、奥古斯都,都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如此看来,其实全世界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兄弟姐妹,这是自然科学预先在我们血脉中埋下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而于上世纪70年代发射升空的“旅行者一号”,更是袁硕眼中自然科学所达成的极致的浪漫,“人们将地球上的信息刻成光盘,放在这颗卫星上,让它飞向宇宙深处,探索外星文明。20年后,在1990年情人节那天,卫星距离地球64亿公里,NASA控制中心给它发射了一个信号,让其转过头,拍摄一些照片。这是人类历史中最远的一次回眸,而照片中的地球只有0.12像素大小。回眸之后,卫星就满怀着整个人类的勇气、尊严、诗意,继续飞向了宇宙深处。一直到2013年的时候终于飞出了我们的太阳系,飞向真正的远方。有什么能比这更浪漫?”
还有人曾经问袁硕,“如果钱不是问题,你最想去哪里旅行?”听到这个问题,袁硕先用卫星地图定位了自家的位置,得到精准坐标之后,他把北纬换成南纬,把东经变成西经再求补,就知道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阿根廷布兰卡港西南160公里处的一片野湖的湖滩。
他说,“这片湖滩,是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可以去到的最远的地方,自己一定要在那儿搬一把小马扎,然后用吉他弹一首《远方》。如果真能分毫不差地站在那个点上,东南西北无论朝哪个方向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将是回家。到达过那个地方之后,我走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心里都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在哪,我都是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