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中国音乐学院年轻学子,88岁歌唱家说了些什么?
4月初,88岁的郭兰英应邀从广州来到北京授课,在健翔桥外的中国音乐学院,她和学生一见面,就问:“你们学过戏曲没有?”当她知道这些年轻学子几乎都没有戏曲功底的时候,非常着急,也非常遗憾。“民族歌剧演员要有戏曲功底。你们和领导商量商量,能不能开这样的课?”
在此后的课堂上,郭兰英不断地强调:“我不管谁是你的老师,到我这里来得听我的……咱是中国人呐,中国人怎么就说不好中国话?我也学过意大利、俄罗斯的唱法,我唱得再好,但是跟人家比,我就知道自己差得多。同样,外国人唱中国歌再好,也没有你唱得好。孩子们,我们是中国人,还是回来吧,把中国歌唱好了吧!”
郭兰英的话,赢得了孩子们的掌声。经常是教室不大,挤满了人,一个歌唱了无数遍。
“打戏打戏,非打不记……”
“打娃娃”是一个固定称谓,旧时代指对小孩子进行晋剧启蒙教育的过程。所以,学戏就得挨打,学戏就叫“打戏”。小时候经历的“打戏”给郭兰英以深刻印象,如今上课时她经常提起:“做演员,脸皮一定要厚,脸皮薄就不要做这行儿了。我小时候,要是紧张,就是怕唱不好,老师揍你。一个跟头没有折过去,老师的鞭子啪啪啪地打在身上。很多学戏的孩子吓得尿裤子,我也尿过,打得实在太狠了。但是怎么办?你敢哭?屁股蛋疼得,但还得再来……”
郭兰英出生在晋剧核心区域内的山西省平遥县香乐村。笔者2017年春天来到这里,当地文化工作者告诉笔者,香乐村有“五县居中”之美誉。这五县是平遥、介休、孝义、汾阳、文水,县县都是晋剧迷最多的地方。香乐是平遥县最西面的村庄,出了村向西就是汾阳县。香乐村距离西面的吕梁山和东面的太行山,是等距离。所以,站在这里面向南唱“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再恰当不过。
郭兰英的父亲叫郭英杰,母亲叫刘福荣。郭兰英在家里十个孩子中排行第五,是仅有的两个女儿中的老大。父母为她取名郭心爱。
在心爱的童年时代,同村的郭羊成从陕西“打娃娃”回到村里。因为羊成对戏班子各个行当都精通,尤其擅长扮演老旦,所以邻近百姓送他“郭老旦”称号。郭羊成出生于1907年,比郭心爱大23岁。当郭心爱5岁起跟郭羊成学戏的时候,郭羊成28岁了。
据说,郭羊成的第一代晋剧徒弟是1926年出生属虎的赵桂兰和1929年出生属蛇的郭心爱。赵桂兰后来做了郭羊成的妻子。郭心爱则到了太原,跟上了因教女儿郭凤英唱戏被驱逐出村的榆次郭家堡人郭变小和他的妻子桑氏。
桑氏为郭心爱改名郭兰英。
桑氏喜欢戏曲,但自己不唱戏。她严苛的旧班主式“打”的做法,在郭兰英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记。课堂上,郭兰英脱口而出的多是早年戏班子里的“顺口溜”:“打戏打戏,非打不记。一天一顿,欢喜不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咬字吐词,每个字都要‘啃’住喽!”
“不要只顾声音,不顾吐词咬字。”郭兰英在课堂上反复强调:“音乐学院的老师是注意你的声音、位置,而我不仅注意你的声音、位置,更主要的是:吐词咬字、人物感情、角色思想……”说到这里,郭兰英停了一下,加重语气后非常结实地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灵——魂!”
郭兰英狠狠地说:“你们现在没有灵魂!”她觉得说重了,就换了一种口气,换了一个情绪,有点舒缓现场气氛的意思,恳切地说:“不过,我说的是严重了一点。但我听到的,你们光有大白声,一让有点字眼,把字说清楚,你们就不行了。这对得起谁啊?”郭兰英又有点激动,回到“灵魂”的语境中,她强调:“中国人必须把中国字吐清楚!”
前来上课的学生多数选择了郭兰英的经典名段:少女喜悦情绪的,选歌剧《小二黑结婚》中小芹的唱段《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受凌辱而生愤怒情绪的,选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恨似高山仇似海》;革命人昂扬情绪的,选歌剧《刘胡兰》中刘胡兰的唱段《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
“清凌凌的水来……”这些学生20来岁,都已唱了好些年,但一张嘴,郭兰英就叫停。她把右手举到自己身体的左上侧方向,再甩下来,很有点不满意。有时候甚至是情绪激动地喊出:“停!”孩子们的声音停了,郭兰英目光炯炯,诚恳万分地说:“你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是‘淅沥沥’而不是‘清凌凌’。为什么没有出字前都要张开嘴?你不应该让观众看见在换气的口型。‘清’的字头一定要弹出去,‘来’字不要把嘴张那么大,不好看。就这一句,我觉得你们起码要练习一个星期。你们不注意吐词咬字,只注意声音,所以你们的嘴自然而然地就张开了,不张开好像那个字就出不来了。但实际上,你们光有声音,忽略了字。”
郭兰英说:“咱们民族歌唱的特色就是吐词、咬字,其中的唱有很多讲究。唇齿舌牙喉,字头字腹字尾,你们都不去弄懂,那怎么行?不论唱什么,都是一个位置,交待不清楚,那就不行。一首歌稀里糊涂算是唱下来了,说得好听一点,观众听懂一半;说得不好听点,观众只听到了声音。歌剧,只有你们交待清楚了,观众才能够感动。”
《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中有一句:“背着我的娘啊,来洗衣裳。”这个“背”字本身有两个声调,不少学生在唱段中唱成了“阴平”。可是,如果是“阴平”调的“背”,其意义就是“人用自己的脊背驮东西,引申为负担”。观众便可以理解成太行山村少女小芹到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后背上还趴着个自己的母亲三仙姑。
实际上,歌词的本意恰恰相反。郭兰英唱的是去声,意思是表达“躲避”、“避开”、“不使知道”这层含义。“不解决腔词关系,怎么可以让观众明白呢?每个字都要‘啃’住喽!”郭兰英在课堂上无数次地重复,“咱们祖国的语言表达意思非常丰富,每一个字都不能错。在舞台上,你必须做到声音、位置、气息、吐词、咬字,完全而统一地将所要表达的内容送到观众耳朵里……”
另一节课上,还是老问题。郭兰英语重心长地说:“字要一个一个唱出来,每一个字都不要夸张,要像玻璃球一样送到观众的耳朵里,清清楚楚。作曲家创作的时候太辛苦,不是每个装饰音都写上去,你作为演唱者,要琢磨中国的语言。咱们祖宗留下来的语言美啊!每个字你要把它唱圆了,送到观众耳朵里,让观众听了非常舒服,非常自然。”
这个要求不高,但是今天歌坛能够做到的有几人呢?
“我不要听你的声音,我要听内容”
“说就是唱,唱就是说。你实际上是唱,但意识里要像说。”郭兰英的这个道理,孩子们不一定马上理解,但确实是她多年艺术实践的心得。
在《恨似高山愁似海》里有这样几句唱词:“你可知道我有千重恨,你可记得我有万重仇!山洞里苦熬三年整,我受苦受罪白了头。我吃的是树上的野果、庙里的供献,苦撑苦熬天天盼,老天爷睁眼,我要报仇!”
郭兰英在指导学生演唱这个唱段时更是反复强调:“你就像说话一样,不要唱!”但是孩子们习惯了唱,习惯了用所谓漂亮的声音唱,所以人物情绪不容易传递出来。可孩子们不是听不懂。当郭兰英用“说的方式”示范时,孩子们的掌声里,一定是满满的佩服。
郭兰英问一位同学:“我问你,《恨似高山仇似海》是哪出戏里的?”这个孩子们知道。郭兰英接着问:“喜儿逃走到了哪里?”又问道:“她在山洞里呆了几年?”“她在山洞里干了些什么?”“她生过孩子吗?孩子哪里去了?”
郭兰英说:“为什么问你这些?因为起码的剧情你要知道。我不听你的声音,我要听内容。你是在唱生活,不是唱声音。”
有的孩子觉得是上课,唱的时候总要笑。郭兰英严肃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一边批评学生,一边自己唱了起来,如她强调的,是边说边唱。唱毕,她满脸泪水,泣不成声。教学现场自然是掌声一片。郭兰英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这段唱就是‘说’,并且是没有丝毫笑料的‘说’。我反正是笑不出来,而且不是伤心地在哭。伤心,谁怜悯喜儿啊?我告诉你,这段是喜儿在山洞里三年发出来的仇恨!所有的仇恨都在词里!观众不是听的你的声音,而是内容。每一个字都要像铁锤一样砸出去,整首曲子要一个情绪表达出来,就是仇恨!”
这样的一个曲子,单纯追求声音的“美妙”是难以表达剧中规定情绪的。这对唱歌的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个挑战。一个一个听过,郭兰英说:“你表达不好,我不怪你。你要学我,就实实在在地学。我不会骗你,因为我不能骗我的学生。你学得不好,我不饶你。今天我饶了你,明天观众饶不了我,一样也饶不了你……”
这是一位老歌唱家的艺术态度和教学观,听罢,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观众买了票,不是来看你自我欣赏的。自我欣赏回家去!”
经典名段《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唱到后半段的词是:“昨夜晚小芹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二黑哥你当了模范。人人都夸你,夸你是神枪手;人人都夸你打鬼子最勇敢。县长也给你披红又戴花,你红光满面站在那讲台前。大伙儿啊,大伙儿啊,你拍手呀,他叫喊哪,拍手叫喊,都说你是一个好呀么好青年。”
学生们演唱这一段的时候,动作奔放而热闹。经过一些成熟演员的演唱,演出风格是节奏铿锵有力,满台昂扬着兴奋的气息。
郭兰英却不无失望地说:“你这是唱节奏,是唱你自己,不是唱小芹。”她进一步说:“我要求的是人物。在戏里,这是做梦的内容。你怎么能把观众领到做梦的意境里?你是在做梦,怎么样才能表现出小芹做梦?”
钢琴伴奏把“昨夜晚小芹我做了一个梦”弹奏成坚定的颗粒状,郭兰英认为不对。她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改成这样了。剧中的小芹,是在做梦,不是在打铁。谱子根本不是马可同志原来的。照我个人理解,这个唱段的内容是小芹洗衣服的时候想起了小二黑,节奏是轻轻的舒缓的。小芹想象着昨晚梦里的情景,不可能大吵大嚷地说做梦的事吧?尤其是女孩子又怕别人看到,又怕被人识破自己的想法……”
其实,郭兰英说过的“背着我的娘啊……来洗衣裳”一句,在省略号的部分,要有一个瞬间的停顿。演员要通过唱腔、表情、形体动作,传递出“洗衣裳”只是一种伪装,真实的目的是“等二黑哥”。郭兰英示范的时候,一停顿,一羞怯,一换口气,这种情绪传递得非常准确。
河边,小芹非常甜蜜,也非常不好意思,因为二黑出现在了她的梦中。所以,她的欢愉,不是兴高采烈的欢愉,是含着遮着矛盾着幸福着的欢愉。郭兰英说:“你们唱着唱着就忘了人物。做一个演员很不容易,不是你嗓子好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这不行的。你如果唱是为了自己欣赏,你回家钻被窝里唱去。在舞台上,你时时处处不能离开观众,不能离开意境。整体的眼神、动作、精神状态,都离不开意境。舞台上该发挥的地方,你就发挥;不让你发挥的地方,就要把生活、戏曲、演唱揉进人物里。”
“我在舞台上占便宜,就是沾了戏曲的光。”说着说着,郭兰英不由自主又强调到了戏曲功底的营养价值。她说:“演员表演得好,能把观众抓住,你就能带着观众跟着你走。你做不出来,观众就不会跟着你走。”
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熟悉传统文化。一节课上,突然冒出个大学二年级的虎头虎脑的徐州籍男生,不仅可以唱黄梅戏、大鼓,还会唱柳琴戏。郭兰英叫他唱了一段又一段。这个男生在唱这些传统戏曲和曲艺的时候,都能准确地表达清楚中国话的含义,即使是方言,在场的没有人说听不懂的。但是一唱歌曲,他就开始追求方法。郭兰英双眼盯着用颤颤的手指着这个男生说:“把你的那些条条框框都忘记了,大胆地唱!接下来你准备一下,我给你排小二黑的戏!”
一直强调向传统学习的郭兰英,在课堂上能遇到这样的学生,真算幸运。郭兰英说:“我88岁,马上就90岁了。90岁还能不能动,我不知道。所以我着急,你们要抓紧学。我是恨铁不成钢啊,我恨不得你们今天就把这些学会,明天就给你们排戏。我是在传承,希望你们把我的东西尽快拿去。你们学得好我才高兴,不是我舍不得啊!”
课超过了两个小时,有人善意地提醒郭兰英注意时间,她抬起手腕看看表,说:“到时间了,我服从命令。”于是下课。在课堂上被褒奖的徐州唱大鼓男孩冲出教室跑到郭兰英面前鞠躬致谢,郭兰英慈祥而殷切地说:“回去好好准备,我给你排小二黑!”
这孩子憨实地涨红着脸,只顾着笑。
本版文/刘红庆(采写支持:中国音乐学院中国乐派高精尖创新中心) 本版供图/弓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