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绘的枣林前街示意图
崇效寺
藏经阁
辽南京(今北京)复原图,皇城宣和门外即是如今的枣林前街。
随着北京市对开墙打洞的治理,不少胡同和老街道得以露出真容,它们背后的历史也重新受到关注。位于北京城西南隅的枣林前街就是集中治理的老街道之一。
它东起牛街南口,西至广安门南顺城街,东段与白广路相交,西段与南线阁街、菜园街相交,总长约1150米。殊不知,这条路程不算长的街道,却是一条有着千余年历史的老街。唐代时期的幽州城,这条街道就有了雏形,此后辽、金时期,这条街作为皇城外的大街,达到其辉煌和鼎盛。元明清时期,这条街同样有着非凡的过往。
如今追溯它的历史,千余年的时光就在悄无声息间从指尖流淌。
1 枣林前街成形于唐代
北京城起源于春秋时期的燕国与蓟国。燕兼并蓟之后,将国都迁到了蓟城。蓟城核心位于今天北京市西城区(原宣武区)西南部、广安门以南二环内外的区域。
宋代编撰的《太平寰宇记》引《郡国志》记载:蓟城“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蓟城在与北方民族的长期交往中,发挥着重要的枢纽作用。中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1912年-2013年)与当代学者岳升阳主编的《北京宣南历史地图集》中记述:“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首次记述了蓟城名称的来源:‘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因丘以名邑也。’蓟城之名沿用至唐。今天的广安门内大街、南横街和牛街最晚在此时已经形成。”由此可见,枣林前街一带(当时还不叫枣林前街)最晚在唐代就有了雏形。
唐代,蓟城幽州又称幽州城,是北方的军政重镇,城墙修筑的坚实而高壮,城呈长方形,周长三十二里(约合今二十三里)。城内按坊划分,坊与坊之间有街衢相连。它的东城墙在今西砖胡同以东的南北一线,南城墙在今白纸坊东、西街的东西一线,西城墙在今莲花河东岸小红庙小区西缘的南北一线,北城墙在今宣武门内大街头发胡同的东西一线。大城内西南隅建有子城(皇城),子城四周筑有城墙并设有城门,子城东门和北门均在幽州城大城之内,子城南门和西门同时也是幽州城的大城南门与西门。
清朝编撰的《日下旧闻考》卷六十《城市·外城西城二》中记载,唐会昌六年(846年)采师伦书《悯忠寺重藏舍利记》:“智泉寺(大延寿寺)……即子城东门东百余步大衢之北面也”。今法源寺所藏唐景福元年(892年)碑亦云:“大燕城内,地东南隅,有悯忠寺,门临康衢。”由这两条记载可以看出,唐代皇城东门外有智泉寺与悯忠寺(今法源寺前身),按照如今的位置来看,文中提到的“百余步大衢”就是由今天的枣林前街与南横西街所组成,而枣林前街位于“大衢”西段,靠近皇城东门。千年风雨过后,智泉寺已不存,悯忠寺改名法源寺,至今依然挺立。
辽占领了幽州之后,将它定为陪都,改称南京,又称燕京。辽南京沿用唐代的幽州城址,只是增高了城墙。据《辽史·地理志》记载:整座城池共设八门:“东曰安东、迎春,南曰开阳、丹凤,西曰显西、清晋,北曰通天、拱辰”。皇城位于大城内西南隅,约占大城的四分之一,四面各设一门。《乘轺录》记为:“东曰宣和门,南曰丹凤门,西曰显西门,北曰子北门”。今天的枣林前街是辽皇城东门宣和门外的大街,与大城东门(迎春门)内的大街(今南横西街)相连。皇城东北角筑有燕角楼,今南、北线阁街的名称即由此衍化而来。枣林前街西段与南线阁街相交后不再西延,因为这里是辽皇城东门宣和门的位置,往西便进入皇城了。
2 金代是皇城外繁华大街
继辽之后,女真首领阿骨打称帝,国号金(1115年-1234年),建都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1125年,金南下灭辽。1151年,扩建辽南京城,三年竣工。1153年,海陵王完颜亮宣告迁都燕京,改称中都。扩建后的中都城分大城、皇城和宫城三重。除大城北城墙依旧沿用辽南京城的北城墙外,东、西、南三面城墙都向外扩展。《金史·地理志》记载,当时有城门十三座,如东边的施仁门、南边的景风门、西边的丽泽门以及北边的会城门等。《北京宣南历史地图集》记载:“金中都是在古蓟城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最后一个大城,也是北京城作为王朝都城的开始”。
金中都中部为方形的皇城,辟有四门,东为宣华、西为玉华、南为宣阳、北为拱辰。皇城之内又建有宫城,宫城在皇城偏东方向。宫城内的大安殿,是金朝皇帝举行大典的地方,大安殿后为仁政殿,是金朝皇帝的听政之所。今天的枣林前街是皇城东门宣华门外一条繁华大道。
金贞祐三年(1215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第三次攻打金中都时,战争空前残酷,最终金中都城陷落。城陷之时,城中六万名女孩子害怕落入蒙古大兵的魔爪跳城自尽,中都城外堆满了累累骸骨。金王朝在中都的统治,至此结束。
占领了金中都城后的成吉思汗不打算在此长住,中都城被付之一炬,大火时断时续,延烧了整整一个月。遭此劫难后的金中都城,其残破可以想象。四十余年之后,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继承大汗之位,后来忽必烈准备迁都,面对残破的金中都城,忽必烈没有把皇宫建在这里,而是于至元四年(1267年),以金中都城的东北郊大宁宫(今北海琼华岛)为中心另建了一座新城。至元八年(1271年)忽必烈建国号为大元,次年命新城为大都。至元十一年(1274年)新城建成,与金中都旧城形成南北两城的格局。元代称新城为北城,称金中都城为南城。
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忽必烈将居住于南城的大量人口迁往新城。忽必烈因为顾虑金中都城墙的存在,可能会被反叛者据为屏障,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下令拆毁金中都城城墙。至此,金中都“市井萧条,草莽葱茂”,逐渐走向衰落,附近的街道也日渐凋敝荒寂。
十多年前,枣林前街拓宽改造期间,在距地面约20厘米的路基下面,发现了大量的古铜钱和碎瓷片,这些锈迹斑斑的古铜钱夹杂在灰色的碎砖瓦砾当中,数量之大令人吃惊。这些钱币中数量最大的是宋代的钱币,还有少量的金代大定通宝,还夹杂着零星的唐代开元通宝和金代泰和通宝。由于这些铜钱埋藏的地层非常浅,并且和房屋的碎砖烂瓦、金代瓷片混在一起,显然是因为发生的突然变故使这些铜钱随房屋一起被埋掉了。
这个发现,可以让人猜测当年金中都毁灭时的境况。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三次围困金中都城,并掐粮断草达数月之久。金中都城里无粮无柴,军民饿死者十之四五。宫殿的砖石、木头就被拆下来,用来烧火和城墙的防御。金中都城被攻破之后,蒙古军队开始屠城,并一把大火把富丽堂皇的金中都烧的断垣残壁。
在当时的境况下,或许铜钱成了没用的东西,被人们随手扔在房前屋后和道路旁边,而大开杀戒纵火焚烧金中都城的蒙古军队士兵,也没工夫去翻找废墟下的铜钱,便忙着返回老家去庆功领赏了。于是,就有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枣林前街路基下大量散落的铜钱。
崇效寺大悲殿旧影
如今残存的崇效寺山门石额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枣林斜街西口
3 明代因崇效寺的枣林得名
明代永乐四年(1406年),永乐皇帝朱棣在元大都城的基础上,开始修建北京内城城垣、皇城和宫城。明代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闰三月,在已有内城的基础上,修建南侧外城。清《光绪顺天府志·京师志一·城池》中对当时外城的范围和建立时间有明确的记载:“外城环京城南面,转抱东西角楼,长二十八里,为七门:南为永定门,左为左安门,右为右安门,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宁门,在东西隅而北向者,东为东便门,西为西便门,明嘉靖三十二年建,四十三年成。”
这时的枣林前街位于北京外城的西南角,始称“枣林儿”。而“枣林儿”名称的由来,又与在此街南侧、建于唐朝贞观元年的古刹崇效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清初《析津日记》中记载:“嘉靖辛亥(1551年),掌丁字库内官监太监李朗于寺中央建藏经阁。阁东北有台,台后有僧塔三,环植枣树千株。”从时间上可以看出,嘉靖内官监太监李朗已于外城建设(1553年)的前二年即嘉靖三十年(1551年)修建了崇效寺中的藏经阁,并在阁东北台的周围种植了大量的枣树,形成了枣林。而此时外城尚未开始建设。也就是说,藏经阁的建立和枣林的形成要早于北京外城的建设。
明朝张爵在他所著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一书中记述:“白纸坊,五牌二十一铺,在新城广宁门、右安门西南角有‘枣林儿’”。此书作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此时外城不但早已建设,而成片的枣林也早已度过几个春秋了。这也许是他在《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中留下“枣林儿”这一名称的最初依据吧。
到了清代初年,因崇效寺藏经阁北的成片枣林,崇效寺亦被称为枣花寺。人们把到寺中观看枣花看作是一种时尚。随着人口繁衍增加,人们在金中都原有东西向旧路两旁筑屋而居,呈现出新兴之貌,因而街名取其成林的枣树,得名枣林街。在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北京外城的地图上,这时的“枣林儿”已变成了“枣林街”。清人朱一新在《京师坊巷志稿》中也明确说明:“枣林街,东距牛街半里许,井三。西有三官庙,井五。”这时的枣林街已不是金中都时代遭遇蒙古军队大火焚烧后残垣断壁的景象,已是初显枣花飘香的街貌了。
民国初年,因与西段南侧的街道区分,枣林街改称枣林前街,西段南侧的街道称枣林后街,使得枣林前街这一街名沿用到如今。
清朝年间,京师盛行的“太狮会”民间艺人组织就在枣林街。“太狮会”亦称“太狮老会”,“太”为最大,狮子是百兽之王,所以称为“太狮”,“老”为历史悠久以示资格。
枣林街的“太狮老会”是清同治九年(1870年)由附近一位做筛子的老人创立的,人称“筛子刘”。他是此街“太狮老会”的开山鼻祖、第一代太狮会首。逢年过节,他们串街表演,围观者人山人海,场面异常火爆。
改革开放后,太狮老会这一古老艺种焕发出昔日的青春活力,在京城各项重大社会活动中屡有上乘表演,并代表国家与各国艺术家同台献艺,获得很高的荣誉。不过,如今的舞狮与传统的太狮表演有很大的不同。传统的太狮表演,狮子头大、身长,狮子头是现在狮头的一至二倍,狮身系着七个茶碗大小的铃铛,而且狮头狮尾用一块长布相连,表演时首尾摇摆翻转腾挪十分灵活,另外,当年表演时,一黄一蓝两只狮子同时上场,随着鼓点行进,同时作出各种造型。
清时,活跃在枣林街地区的还有挎鼓老会,莲花落会等艺种的民间组织。
4 崇效寺只剩藏经阁
明清时期,枣林街南侧的崇效寺规模宏大,曾经香火盛极一时。寺庙因栽植的丁香、墨牡丹著称于世,一到花开时节,百姓趋之若鹜,文人墨客吟诗作赋,流连忘返。《青松红杏图》画卷更是寺中的镇寺之宝(今已不知所踪)。
《青松红杏图》画卷,为明末清初之作。相传崇效寺僧人智朴和尚为扬州人,俗姓张,在明朝末年是镇守山海关一带的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偏将,曾随洪承畴督师迎战清军于松山、杏山,洪承畴大败被俘,变节降清。而偏将张某面对国家危亡,见无力扭转败局,又不愿随洪承畴变节降清,于是便遁入京东盘山寺出家当了和尚,取名智朴,法名拙安,从此脱离凡尘。但是松山、杏山明军惨烈之败的悲壮景象,在他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他遂创作出一幅感人至深的《青松红杏图》。他将松、杏二山隐在画间,以明不屈之志。一时反清爱国之士,寄时感怀,于图上多有题咏。据《燕都丛考》一书记载,图中“一老僧凭松而立,苍枝蚪亘,红杏夹之,一沙弥手执一芝立其下。”在藏经阁东侧东花厅的墙上,至今留有民国七年该寺住持对丁香和牡丹赞美的题记石刻。
笔者小时候,崇效寺的山门还在,只是毁损严重,整座寺院分别被白纸坊第一小学和白纸坊第二小学作为校舍使用。有一次,笔者曾和小学同学到二小找他的妹妹,听到二小大殿教室中传出“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的琅琅读书声。1949年后,崇效寺一度成为印刷局员工子弟小学,后被改为人民印刷厂职工子弟小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崇效寺成为白纸坊一小和白纸坊二小的学习用地,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两校合一,被命名为白纸坊小学。如今崇效寺早已不存,只剩藏经阁形单影只地矗立在白纸坊小学教学楼北侧的操场上。藏经阁以北的大片枣林,消失殆尽,不过因枣林得名的街道名称却被保留了下来。
枣林前街的南北两侧还曾分别建有乾静庵、救苦庙、相国寺、千佛寺三官庙、圣寿寺和五道庙等庙宇。
在这些众多庙宇当中,除崇效寺建于唐朝外,年代久远的要数千佛寺和圣寿寺了,其中尤以千佛寺的佛像众多名闻遐迩。千佛寺为明朝嘉靖年间的御马监太监商尚质投资重建。当时,千佛寺还未建成,商尚质便亡故。庙宇由商尚质的后嗣孙继续筹建。明朝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千佛寺落成。整座庙宇金碧辉煌,门额上写“千佛寺”三个大字。清人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说:“千佛寺在枣林街,明嘉靖间重建,有明碑一。”千佛寺在嘉靖之前何时兴建,恐怕至今也是一个谜团,无法考证了。但有一点可以说明,千佛寺在嘉靖间是重建,它正式建立的时间至少要早于嘉靖年间。
据《半偈庵园》记载,曹雪芹曾住千佛寺。《春游琐谈》第一集《曹雪芹故居与脂砚斋》条则云:“友人陶北溟云:……曹落魄后曾住千佛寺云。……千佛寺在外四广安门内枣林街七号。”如今,千佛寺已无存,曹雪芹是否住过枣林前街的千佛寺,恐怕只有等待历史学家的考证了。
5 火药局工人踩出枣林斜街
枣林前街东段的东北部,有一条由东北斜向西南的路,它叫枣林斜街,此路东北口与牛街相通,西南口和枣林前街相交。早年这是居住在内城的工人们到火药局上下班抄近路而踩出的一条土路,它从牛街斜向西南经崇效寺山门前。1908年,在白纸坊西街南侧“工部火药局旧址”兴建印刷局,在当时的印刷局局长(厂长)李光启的资助下,对这条斜街拓宽整修,在街两侧广植槐树,并在此街东北口临牛街处设立木制牌楼一座,上书“印刷局路”。
笔者少年时曾居住在这条斜街附近,每天要到斜街中部的老君地小学上学,从家院门外一直到学校门口,街两旁种植的都是两人才能合抱的壮硕槐树。宽大的树冠,在斜街上空搭起了绿色的天棚。六月里白色的槐花挂满枝头,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如今此街虽不存,但从这些遗存的槐树上,还能看出这条斜街大体走向的模样。
枣林前街和枣林斜街相联系的是一条十分幽静的胡同,它就是枣林夹道。从枣林斜街向南走进这条胡同,快到南端感觉像是死胡同,走到近前豁然发现胡同折而向东,成为东西走向,经过三五十米后又折向南,再经过十余米的距离就到达了枣林前街。此胡同中部东与甄家胡同相通,向东穿过甄家胡同、巴家胡同、西大胡同、石羊胡同,可达牛街。
枣林前街西部南侧,还有一条叫枣林后街的街道。此街比起枣林前街要显得十分短小,长不过百余米。此街12号曾是民国初年印刷局工人成立的公务急进会会址,它是该局第一个工人团体组织。
从枣林后街中部向南的胡同叫枣林西里,路东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路北16号院落,就是相传建于唐代的古刹圣寿寺。寺庙坐北朝南,山门已不存。大殿虽被周围众多的平房遮掩,但高大的殿庑在平房群中仍显得与众不同。大殿前后戗檐上的砖雕,虽历经时代风雨的侵蚀,但上面雕刻的花卉和梅花鹿等图案洒脱细腻,尤其是古代的人物显得栩栩如生。清《顺天府志》:“白纸坊以北崇效寺,唐刹也。……又北有圣寿寺,传云唐刹,无碑碣可考。”据当地老人们讲,该寺西边不远是埋尸坑,此寺是为死者超度亡灵的地方。
枣林前街向西跨过南线阁街和菜园街后路南的一片地区,在明清时代原无住户,有一巨大的坑壑,它是明朝的漏泽园(官设的丛葬地)、清朝时菜市口刑场被杀犯人后埋尸的万人坑。
枣林前街这一片区域,注入了笔者儿时太多的情感,老街的点滴变化都印在脑海里。如今的枣林前街已改变了模样,昔日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已被高楼大厦所替代,窄小的街道已成为宽阔的大道。站在宽阔的枣林前街路旁,眼前车水马龙的喧嚣声淹没了一切,西沉的阳光把街道映照的一片通红,同时也把历史的影子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