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郊白河峡谷间漂流 感悟人生

 解玺璋

白河峡谷在北京东北数十里外怀柔密云的群山之间。山是云蒙山,属燕山一脉。白河自内蒙古高原南缘顺流而下,一路南行,横切燕山山脉,咆哮着,奔向延庆境内之白河堡。继而,沿云蒙山北麓蜿蜒东去,攀绕斜穿,水石相搏,曲流断崖,跌宕湍急,而南出于沙梁子乡之摩天岭,入怀柔。这里,沟壑幽深,峡谷宽阔,河面随之展开,竟冲出数十里的白河大川。

去年盛夏的一天,我和一些朋友应邀来漂白河。漂流的河段就选在琉璃庙镇云梦仙境一带。水随山势,山挟水流,山既陡然,水亦徘徊,转过弯来,水势更加阔大,水面足有数十丈宽。我们就从这里乘坐橡皮船下水漂流。我在福建武夷山的九曲溪是漂过的,也曾在安徽潜山的白马潭漂过,所不同的,这两处是乘坐竹筏在水上漂。竹筏交给撑篙的船工,我们只负责观赏山川景色。这倒很符合游客的身份。竹筏在溪流上颠簸起伏,深潭浅滩,礁石急湍,全凭船工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即化险为夷,虽有惊心动魄之感,并无樯倾楫摧之忧。游客坐在竹筏之上,沉浸于山光水色之中,两岸的景致,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之间,境界出焉,神韵出焉,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审美体验。

白河漂流既乘橡皮船,船体很小,仅容二人,自然没有船工的位置,漂流者的命运也就因此而系于自身了。船上备有两支桨,它们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很快就显现出来。这里的水面,看似平静,水波不兴,其实暗流汹涌,水势湍急,我们乘坐的小船刚一入水,就被冲得打着旋转儿向下游漂去。我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赶忙用桨在水里划动起来。一番手忙脚乱,小船很快就找到了方向,顺流而下。我的同船伙伴,是怀柔作协的李灵。她既不安于我的气喘吁吁,就很想贡献一份力量于我们在激流中左冲右突的小船。她从我手里接过一支桨,在另一侧奋力划动。二人合力总该大于一人之力的吧,有时固然不错,有时亦不尽然。就像现在,由于一人力大,一人力小,船既受力不均,方向也就随之而变。很快,我们的船再度陷入旋转之中,直到恢复一人划桨,才算摆脱了这次危机。

过去有一首歌唱道:“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歌是关牧村唱的,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时常回响起她那深沉忧郁的旋律。是啊,我们的青春岁月,何尝不是在这条生命之河里漂泊、沉浮,一直流落到今天呢。细想起来,这条河又不只流过我们的青春岁月,从我们跌跌撞撞自母腹中破水而出时起,就已经跌入了这条生命之河。随波逐流是生命的常态,顺风顺水、风平浪静固常有之,疾风浊浪、险滩暗礁亦不可避免。有时,我们甚至来不及欣赏两岸的风景,全副精力都倾注于小船,不让它被风浪所颠覆,或被漩涡卷入河底,就像眼下我们漂在白河上一样。但又不能放任自流,手中的两支桨一刻也不能停歇,眼睛还要盯着水势和流向,这样你才能随其波而逐其流,躲暗礁而涉险滩,从而掌握漂流的主动权。

人总是要给自己设定人生目标的,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没有目标的人生。但你不能预设抵达目标所要经历的坦途和歧途,顺境和逆境。就像最初从码头下水的时候,我们已知终点就在前面,但漂向终点的旅途会遭遇多少危难和险境,我们事先并不晓得。很多时候,危难和险境的猝然而至,是没有先兆的,倏忽之间已陷我们于绝境。如果说一分钟前我还得意于船在水面疾行,把同行的船只一个个甩在后面;陡地,已被漩涡卷到安危莫测的激流之中,但见四周乱石嶙峋,暗流汹涌,须臾之间,小船就有倾覆的危险。临此险境,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拼尽全力,设法摆脱旋转着的水流对小船的冲击。我们左冲右突,终于把小船划到一片开阔的水域。此时,波光水影,欸乃相应,苍山云树,倒映河面,又别是一番景致。

白河漂流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使我得到一种强烈的生命体验。它不同于我在九曲溪和白马潭所得到的愉悦式的审美体验,那是一种外在于生命体验的对自然美景的玩味和欣赏。而白河漂流则以直接介入生命过程的方式,中止了我们对奇山秀水的感叹和赏玩,把我们带到了审美娱乐之外的精神价值面前,使得遮蔽着的生命意义在对危难的承担中,以及应对猝然而至的挑战中得以充分地呈现出来。这正是白河漂流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地方,一时竟难以忘怀。不过,在河道里漂流,目标总是预设好的,即使遇到一些漩涡与激流,只要你沉住气,定住神,把稳舵,勤划桨,沿着既定的河道顺流而漂,没有不抵达终点的。我们在生命之河里漂流,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首先,终点是不能确定的,恰如孔夫子所言,不知生,焉知死?其次是抵达终点的道路,并没有事先的约定,以为哪条路一定可以直达。诗曾有曰: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是乐观主义者,他是相信未来会给他带来好运的;而杨子先生则有些悲观,相传他“见歧路而哭之”。其实亦大可不必。如果我们抱定了肯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话,也就不会因选择的多样性而焦虑、忧疑和抑郁。人生没有回头路,回头是岸,重新选择,只是给那些踏上歧路而心怀恐惧之人的一点抚慰。我想我们只能选择一条看上去可走的路走下去,山重水复也未可知,柳暗花明也未可知,当然也有可能是穷途末路,据说,阮籍曾“率意独驾,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对于阮籍的这种做法,王勃就不大赞成,认为他的“穷途之哭”是不可以仿效的。“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你抱头痛哭,难道会有人同情你吗?或者你得到一点同情,有人陪着你落泪,即便如此,亦不过楚囚对泣而已,岂有他哉!鲁迅先生的做法却是向没有路的地方迈出去,荆棘也罢,刺丛也罢,全不管,最终从没有路的地方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也许到了“知天命”或“耳顺”之年,人生终点隐约可见的时候,站在生命之河的岸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孔子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的生命,岂不像这河水一样,不舍昼夜地流逝着。

解玺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