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京城百姓 饮水轶事

 

 

解放前,咱北京人喝自来水的不多,除了机关、学校、大院儿里有压水机,可以自己按着铸铁的长枘自己压水,一般老百姓都得去井窝子挑水吃。那时大约三四条胡同儿就得有个井窝子,很有点分片儿供水的意思!

记得我四五岁时,我家住在朝外大街吉市口五条西边横胡同的五条,我家北边紧邻一个井窝子。那时开井窝子的多是山东人,北院井窝子的掌柜姓王,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儿的老头儿,大伙儿叫他王大爷,他长方脸儿,黑脸膛儿,粗眉毛,细眼睛,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很是谦和;冬天他总戴一顶半个西瓜似的熟赭色毡帽儿,天气特冷时才放下帽子两侧的护耳,护耳边上有一圈皮毛,在当时也算“时尚”吧!

王大妈是个矮胖的缠足老太,也五十多岁,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有特色,她也很和气,因为少了一颗门牙,所以对人咧嘴一笑就有个黑洞儿。每当看到街坊,她都用浓重的山东话热情地打招呼,尽管她说的十句话可能有八句别人听不懂,但她并不介意。一到冬天,老太太就穿一件藏青色大襟儿小皮袄,戴一顶当时流行的黑丝绒帽儿,绒帽的前边镶一块儿椭圆形绿翡翠,那时这种老太太帽子也很时尚!刚解放那会儿有一支歌儿,唱的是“王大妈爱和平,爱呀么爱和平……”一唱这歌儿,就会想起笑眯眯的王大妈,左摇右晃地向你走来……

这对老夫妇膝下无子女,王大爷的一个侄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个三十来岁的山东汉子,除了脸上没皱纹,仿佛就是王大爷的“克隆体”,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时这二位总是站在高高的小北房,扶着抽水设备前的木棍,两只脚不停地踩着滚动的踏板,从井里往外车水,让清水源源不断地顺着管道,流进北房前院中的一个大木槽里。

小北屋是“机房重地”,“闲人免进”,机房前的木槽东西长约六尺,南北宽约三尺,半人多高。一根铁管儿从机房通向木槽,清冽甘甜的井水从机房通过管道哗哗地流进木槽中。木槽边儿上挂一个水舀子,行人及小贩走在这儿渴了,可以用舀子喝水,不收费。另外,还备了个专用木桶,谁来挑水,都用这个专用木桶打水,再倒进自家水桶,私人的水桶不准到水槽中直接取水,以保证水源清洁不遭污染。

那时,一般老百姓都自己挑水吃,但事先得支井窝子买“水牌儿”,那东西是约四寸长、半寸宽的竹牌儿,上边烙印着什么我忘记了。记得一次买一大把,每次取水时,交给王大妈一块水牌儿,再取水,水牌儿花完了再买。

有钱人家买水吃,一般是包月制,一个月交一次钱,每天都有专人送水上门,送水工多为中老年男子。记得我们那片儿的送水工是个干巴小老头儿,每天他都推着送水车在胡同里给各买水户送水。那送水车是个独轮车,左右各有一个椭圆形扁的木质水箱,水箱外侧下方,在车把外侧各有一个小圆洞,平时用软木塞紧紧堵住,木箱上方有折叠木盖,装水时打开,装好水盖严。车上备扁担一根,水桶两个。到了客户门外,停车,把两只水桶分别放在左右两个圆洞侧下方,拔开木塞,清水喷涌而出,水桶满了,重新堵好圆洞,送水工用扁担挑起两桶水入户,将水倒进厨房的水缸里,算是完成一户的送水任务。送完一车水,再回井窝子取水,接着往下送。

由于车轮是木制的,水又重,所以推水车都在车辕上设一条宽约两寸的皮带,送水工推车时斜挎在肩上,以分担双臂的负重量,推车时多躬背弯腰,双腿左右分开,与车轮形成三个支点,同时降低重心,使水车平稳前进,但是木制车轮会发出吱吱扭扭的独特声音,不用装车铃,听到这声音,行人赶快靠边儿站。想看看当年的送水车啥模样儿,您可去东岳庙民俗博物馆“一览芳容”!

那时因为我家和井窝子王大妈家是近邻,王大妈和我母亲特别聊得来,老太太常到我家串门儿,虽然她满嘴叽里咕噜的山东口音,听得人满头雾水,但我母亲,她是个土生土长的老北京,根本没去过山东,竟然能与王大妈聊得火热、自如。我们总听得目瞪口呆!我爸笑言,说听她俩人说话,是不打票的艺术享受,因为一个说的是“京韵大鼓”,一个说的是“山东快书”!逗得我们哈哈地乐!

有时夏天我们请王大妈吃西瓜,切好的西瓜,她咬一口,半月形的缺口上必定留一道“埂儿”,那是她少了一颗门牙造成的“踪迹”,看王大妈吃西瓜,又成了我们的乐子。

解放后,政府在每条胡同都按地段安装上自来水。王大爷王大妈告老还乡,井窝子封闭拆除,结束了京城一段旧的饮水史。

新设的两个自来水站,分别设在胡同东、西各三分之一处,大家挑水都比较方便。水站都盖一间小屋,主要是为了冬天防冻——严冬时节,每当天黑后要及时“回水”,即把水的闸门关紧,把地面上的水管排空,以免冻裂水管。谁负责回水呢?那小屋里总住有一位老人,吃住都在这里,冬天早晨负责打开下边闸门,晚上负责“回水”。大家用起来,方便而有保障。

有了自来水,生活方便多了,每月按水表走的字儿,再按各家的人口总和均摊水费,很便宜,由居民小组长到各家收水费,每到收水费时,我妈就预备好零钱,邻居二嫂是小组长,她一喊:“刘大妈,收水费啦!”我妈就赶紧出去送钱,还说:“她二嫂,受累了啊!进屋坐会儿?”二嫂一边儿说:“不啦!”一边儿向旁边的大门走去。

街道有了自来水,要自己去挑水,家家儿都有一个大水缸蓄水,我家自然是我爸担此重任,老先生又爱养花,在枣树下还有个大盆养了些五花鱼,因此我爸每天下班后,回家又接着“上班”!他为了养花不怕累,把独院打理得像个小花园!冬天有时怕他下班晚人家已经“回水”了,挑水任务就落到我和姐姐的头上,我们挑不动,就用扁担,一个水桶,俩人抬水。好在冬天不浇花,水缸里的水满了就行,缸沿儿上挂个水舀子,用它舀水灌水壶坐开水。

顺着这个话题,我还想说说“泼街”。什么是“泼街”?刚解放那会儿,胡同儿里都是土路,一到夏天傍晚,胡同儿里燥热,且尘土飞扬,呛人!你想晚上出来凉快一下儿?不行!难受啊!因此流行“泼街”。每天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就有街道干部,举个洋铁片儿做的喇叭状话筒儿,从胡同儿西头儿往东走,一边儿走一边儿喊:“泼街喽!泼街——喽——!”于是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都端着盆儿,提着桶涌出家门儿,去水站排队接水,然后像泼水节一样,把整条胡同儿的地面泼湿,顷刻间,胡同儿里便成了“清凉世界”!晚半晌儿,吃完饭,大人们都拿着大蒲扇,搬个小板凳儿,坐在路灯底下侃大山,孩子们则彼此招呼着,一会儿玩儿“点果子名儿”、一会儿玩儿“一网不捞鱼儿”……那叫开心!后来不知哪位高人,还编了一句歇后语,叫“刮风扫地,下雨泼街——假积极!”你说逗哏儿不逗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