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王府建筑结构
▲孚王府石狮
▶孚王府院内
东四小街地界儿有个“孚王府”(因孚亲王奕譓是道光帝第九子,人们也称这里“九爷府”),但史书记载最多、有关人员研究较深的还是孚王府的前身“怡亲王府”。当年雍正登基后,遭到多数兄弟的反对,只有十三弟允祥支持他,雍正封允祥为和硕怡亲王,为他在王府井煤渣胡同营建怡亲王府。允祥死(1731年)后,其子弘晓做了第二任怡亲王,雍正就为弘晓在朝阳门内小街口冰盏胡同另建了这座规模更大的新怡亲王府。
但是1861年咸丰皇帝死后,慈禧击败了妨碍她掌权的“顾命八大臣”,强令位居八大臣之首的第六任怡亲王、允祥裔孙载垣自缢,并剥夺了他的王位和这座王府。粗略算起来,弘晓及后人在怡亲王府大约生活了一百二十多年。百年间,世事变幻,皇恩沐浴、血雨腥风都曾经有过,怡亲王府同样经历了由烈火烹油、钟鸣鼎食到繁华落尽、一败涂地的过程,而于“辛酉政变”彻底毁在慈禧利用、依靠帝胤贵族同宗室贵族拼杀并取得最终胜利的刀斧之下。
这些事儿说起来就太沉重了,一时半会儿也捯不清楚。我对怡亲王府的醉心,却是藏书四千五百多种、连“四库全书”编纂时都没有进呈的弘晓,当年是在怎样的地方,又是怎样顶着“雷”组织兄弟子侄过录了《红楼梦》的。几十年来,我也有个梦,总想有一天能进这座承载了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的王府看看,亲身领略它的风采,洞悉里面的奥妙所在。无奈王府从不对外开放,也从不接受采访,每从门前经过,都心生一种“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的遗憾。而就在今年4月的一天,我偶然得到一个去驻内单位办事的机会,这可让我心潮澎湃了好几天。
东四小街口的这个坐北朝南的大红门,建筑样式是仿古的,但因是新着漆,很是鲜亮,门上挂着“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等四块牌子。临着街,它却不是王府的正门,而是民国时期才有的建筑。进得里面,是一个小岛似的圆形花坛,满坛郁郁葱葱的树木把王府的正门遮挡得严严实实。绕过花坛,一箭之外,古朴且遍染沧桑的王府大门便猝不及防地闯进眼帘。虽然大门两边已被各种如防震棚一样的民房塞满,可门前一对三米多高、通体洁白且威风凛凛的石狮仍格外引人注目。在石狮后面,各植有一株硕大如棚的西府海棠。之前我看过有资料说,这两株海棠伴着这两个石狮已经几百年了。
被明代文人王象晋的《群芳谱》描绘为“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约如处女”的海棠,又是“实名海红”名贵的西府海棠,植在威猛的石狮身旁,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构思和情怀呢?我仔细回忆着弘晓的诗文、带着联想迈进了王府的大门。回身正看, 大门一溜儿五间,中间设门,纵九横七63颗门钉排列在敞开着的朱漆门扇上,整个门面宽博浑厚。凝神四望,院落中本空无一人,我却似穿越一般清晰地见到当初王府贵胄或家眷正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情景,神态有祥和,有焦虑,有愤怒,有沉思;有阳光下“碧梧叶响秋将至,红藕花香客正来”的喧闹,也有“烟箩暗处石棱嶒,翠竹玲珑月作灯”的静谧。
待回过神来我才看见,脚下一条高出庭院地面约1米的丹陛直通着正殿“银安殿”,殿前有三百多平方米的方形月台。王府分东、中、西三路,这里是王府的中路——礼仪空间,亦是王府的核心所在。从资料上看府里共有四进院落,中轴线长达二百多米,横跨过东四头条、二条两个胡同,北墙直抵东四三条。院中虽无葱蔚氤氲之气,在月台周边却也有几棵双臂合抱不拢的杨树,据说是上世纪70年代末栽种的,冠盖相连、遮天蔽日。月台东侧植有一棵黑枣树,与大门外的西府海棠有着相同的年纪。遗憾这棵黑枣树没有嫁接过,果实不能吃,只有在仲春,与那海棠一起开出一树的鲜花,继而落红成阵,槛内槛外追逐翻飞。
正殿有七间阔,约长四十米,有四五层楼高,顶部覆盖绿色琉璃瓦,整个殿宇雕梁画栋,峥嵘轩峻。于左右凌空的飞檐下,我清晰地看到各有一个比篮球大的、橘黄色的陶罐承上启下地顶在那里。王府大门殿宇的四角飞檐下也顶着一个这样的陶罐,有人猜测里面可能是营造大殿的各种图样,也可能是镇殿之物,但无论是什么,都不能拿下来看,传说一旦取下,该建筑就会坍塌。所以,陶罐中具体藏有何物,几百年来不得而知。我在别的古建中,还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今天也算开了眼。
正殿东西各有两层楼的配殿一座,两配殿建筑模式相同,都是四十米左右长,现有四个单位在里面办公。我对要找的同志说:“在古建里办公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可以考古,还可以不时地发些幽思感慨。”那同志笑说:“有我们在这里工作,也算是对古建的一种维护,你看后院搬空多年了,已显得更加破败不堪。但这院子太大,人一少了,就越发显得荒凉。别看大门外是新潮环涌,人烟阜盛,我们这里可是晚上一关门断电,都瘆得慌,幽思感慨就别想啦!”
翻出所带资料按图索骥,我心心念念要找的,其实是怡亲王府的藏书楼。有记载说,弘晓嗜典籍,建藏书楼九楹,积书充栋,名“明善堂”。只可惜到同治末年,藏书渐渐散落于民间,京师翁同龢、杭州朱学勤等人都收藏有他的书籍,且大多为精本。如今书是见不到了,“明善堂”可还在?那里可否又是弘晓所完成的一个文学史上的壮举——率领兄弟子侄过录了《红楼梦》的地方?
怡亲王弘晓喜欢文学,特别酷爱小说,而且他本人能文、能诗、善书,他与曹雪芹共同的挚友敦诚曾在诗中说过,弘晓“文心流浩瀚,书腕急奔腾”。今天读者在弘晓的《明善堂集》里,便可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他也曾写诗回复敦诚:“秋菊春兰各不同,酒杯放浪墨初融。”此外,弘晓还是多情善感的人,他的《明善堂集》里有不少“偕内”玩赏、垂钓等作,他的三十首“悼亡”诗,也极缠绵悱恻之致(参见《曹雪芹丛考》,吴恩裕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8页)。鉴于此,弘晓对《红楼梦》那样的鸿篇巨制的垂青就不言而喻了。至于府门外的西府海棠栽在石狮旁的做法,也似不难理解了。
弘晓家过录的《红楼梦》,因抄本上有“己卯冬月定本”的题字,而被红学界简称“己卯本”。己卯是乾隆二十四年,而那时,《红楼梦》已在“谤书”之列,且雍、乾之际的皇室内部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乾隆朝中期,又是康雍乾三朝中“文字狱”最多的时期。因此弘晓对《红楼梦》的过录,实在是提着脑袋、顶着“雷”做的事。出于政治上的顾虑,他不能雇用外人,只能秘密地采用兄弟父子一起过录的办法,而最终为世人留下了这本珍贵的底本。弘晓家己卯本的弥足珍贵之处在于,现在国内所藏《红楼梦》的早期抄本有十一种之多,惟独己卯本确知它的抄主和过录大致年代,而且是过录得最早的、最接近原稿面貌的一个本子(参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冯其庸《序》)。怡亲王府过录的己卯本,虽然是自家精心私藏,且处心积虑地没有登录在《怡府书目》里,但由于朝代更迭,藏书散失流传,却意外地为《红楼梦》的传承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只是十分遗憾,我没能走进王府后面的几进院落,也就无法去寻“明善堂”,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和一把估计已永远用钥匙打不开的锈锁把我挡在了正殿西边的角门外。门缝不足一指,二进院的一切都不能看见。当时,我急得真是抓耳挠腮。但马上又安慰自己说,今天已经很幸运了,已经跟王府做了最亲密的接触,已经知晓了很多东西,该心安了。
王府大门外有东、西两个偏门,最初分别通往东路和西路,据说两路现在居住着三百七八十户人家。西路原是王府生活居住区,但现在已被密密麻麻的违建占据,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几年前还失了一次火,波及到王府中路的建筑。东路原是王府仆人的居住地及库房等等所在,现也被民房占满,一些单位和网吧、饭馆之类,无一例外地已侵蚀到王府原有的围墙,看了让人心痛至极,不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