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 鹏
老北京的“响器”,从左至右分别为:云锣、铁板拍、梆子、大摇鼓、货郎鼗(táo)。以上响器为收藏家刘鹏提供。
秦思源在他的声音博物馆内
秦思源录制声音时的工作照。图片来自24HOURS为秦思源拍摄的视频。
晴天响日,北京曾有极蓝的天色,雪白的鸽群掠过灰色的屋顶,掠过巨大的蓝色天幕,亮丽的身影如同一群精灵。那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传过来,悠远、空旷、嘹亮。这是属于北京的声音,在上世纪90年代还可以常常听到,如今却几乎成了绝响。
如今,当我在史家胡同博物馆一间小小的“胡同声音”展室中重新听到小时候熟悉的鸽哨声时,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所有的往事如潮涌来,这便是声音的魅力。
这间展室被称为“声音博物馆”,这里收集了北京几十年来的几百种声音,它的创建者秦思源试图用声音还原一个老北京。他说:“北京具有独一无二的传统声场和极为丰富的声音,我是一个声音的收集者,我想用声音去记录一个城市的历史。”
1 中英混血回归史家胡同
“声音博物馆”是一个仅五平方米左右的展室,三个人同时进去都会嫌挤,里面有四个音箱,一个可触屏的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有年代、季节、白天黑夜、雨雪风晴等各种声音可供选择,摁下选择键,就能听到相应的声音。闭上眼睛,可以听到胡同里知了在低鸣,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叮铃叮铃”的脆响是人力黄包车的脚铃,再听,还有盘旋在头顶的鸽哨,院门口花样百出的叫卖声……仿佛时光穿梭,置身于四五十年前的老北京胡同中。
“声音博物馆”是史家胡同博物馆的一个“馆中馆”。史家胡同博物馆是北京唯一的一个胡同博物馆,它曾经是民国才女、著名作家凌叔华的故居,也是当年拥有99间房子的凌家大宅的后花园。1926年凌叔华和作家陈西滢结婚,父亲把这个后花园作为陪嫁送给了凌叔华。陈西滢夫妇后来远走欧洲,留下这座大宅院无人居住,他们的女儿把院子捐献给政府做公益事业,于是才有了这座胡同博物馆,展示和胡同相关的北京文化。
“声音博物馆”的创建者秦思源和这座宅院有着极深的渊源,他的母亲就是凌叔华和陈西滢的女儿陈小滢,父亲是英国汉学家秦乃瑞。中英混血的秦思源几十年来辗转于英国和中国之间,从事和音乐及艺术有关的事业。
秦思源曾谈及他记忆中难忘的一幕,那是他20岁出头还是一个摇滚青年的时候,住在北京做“北漂”,忽然被空中传来的鸽哨声打动,觉得这声音“好美好凄凉”。那似乎是冥冥中埋下的因缘,秦思源没有想到,北京这些独特的声音将会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英国长大的秦思源人生三次踏入北京,第一次是幼年,迷上中国武术,少年学有所成;第二次是上世纪90年代,做“北漂”进入了当时中国先锋艺术群体的圈子,最终在1995年为了学业回国;第三次是2002年,他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做艺术家和职业策展人,并且,他决定留在中国,留在北京。
命运兜兜转转几十年,似乎是某种召唤,他还是回到祖辈生活的大宅院,他对我说:“北京是个和我关系特别密切的地方,在北京我的脑子里会出现很多新想法,会参与很多有意思的事,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显然,创办这个“声音博物馆”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2 录鸽哨声用了小半年
见到秦思源的下午,他正在史家胡同博物馆开一个名为“关于声音、场所和记忆的建筑”的讲座,老屋里坐满中外听众,他同时用中文和英文开讲,听着他在伦敦音和北京话之间自由转换,恍然间有穿越之感。
秦思源谈起“北京声音”的缘起,那还是2005年,他策划了一个叫做《都市发声》的展览,请来了四位国际顶尖的音乐家、声音艺术家到北京,体验北京的声音。“我原以为这是一个比较实验性的项目,没想到公众和媒体反应会这么大。”
当时,艺术家们在电台做节目,向听众征集他们最喜欢的北京声音,听众们非常踊跃,“有人说喜欢那些老的叫卖声,老的响器,还有人说喜欢鸟叫、鸽哨,但我们发现这些声音,已经消失了、或者正在消失。”在北京的这段时间,这些知名音乐家、声音艺术家曾几次激动地对秦思源说:转遍了全世界,北京的声音最丰富。“我忽然意识到,北京声音是北京历史的一部分,如果不记录下来,那么这部分历史就会永远消失了。”
秦思源认为,北京文化非常特殊,“老北京民间文化和声音之间的关系,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密切,比如说全世界都玩鸽子,可是只有北京人会把一个哨放在鸽子的背上让它飞,听鸽哨声。声音是北京老文化一个完全独特的东西,在全世界也是很独特的,所以当时想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记录北京的历史。”
2012年,秦思源终于等到了一个契机。当时,史家胡同博物馆正在筹建,一位负责人找到他,希望他以策展人的身份提出建议,秦思源问:“愿不愿意开辟专区,展示老北京的声音?”双方一拍即合,就这样,北京出现了这座独特的“声音博物馆”。
用声音还原历史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秦思源感叹:“老北京的声音,讲究!”录制每一个声音都是历尽辛苦,力求原汁原味,比如曾经给秦思源留下深刻印象的鸽哨,他和他的团队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录好。
内行人都知道,北京鸽子和鸽哨的门道太多了,“比如鸽哨分不同材质,有竹子的、有葫芦的。鸽哨悬挂的位置不一样,声音也有区别。而且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和几只鸽子的鸽哨,也不一样。” 越讲究,越不好录制。为了录好鸽哨声,他们找了很多北京饲养鸽子的人,“但是现在养的多是信鸽,不是观赏鸽,不同的鸽子,翅膀扇动的频率不一样,鸽哨的声音也不一样。”
因为录的时候不能有车声、装修声等杂音。那些住在市区里养鸽子的人家就被排除了。秦思源最后在郊区找了一户世代玩鸽的人家,他们还保留给鸽子带鸽哨的习惯。“录制的时候选用了最专业的录音麦克风,仅有耳朵眼大小。”在历经半年的时间后,鸽哨这个项目才算最终完成。“只有最真实的声音,才能感动记忆和我的内心。”秦思源说。
3 叫卖声力求准确难录制
在“声音博物馆”里,戴上耳机静听,我觉得最动人的还是那些老北京特有的叫卖声,按“选择键”转换四季,叫卖声也各自不同。
一过春节就会有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冰糖葫芦哦哟——冰糖嗒!刚蘸得!”花开时节就会出现“玉兰花来,茉莉花——”的叫卖声, 一喊出去,半条胡同都能听见。选择“夏”,是一串响亮的叫卖金鱼声: “大——小——嗨小金鱼儿嘞——蛤蟆骨朵儿——大田螺蛳——”,“蛤蟆骨朵儿”是老北京方言,说的就是蝌蚪。盛夏时最诱人还是这个声音,“酸梅汤,桂花味,喝到嘴里面冒凉气,又解渴,又带凉,不信您就弄碗尝,大碗的酸梅汤来,俩子一碗。”
秋天你会听到卖秋海棠和柿子的吆喝声:“哎——没有虫的海棠哎,多给嘞”、 “赛糖的柿子像喝了蜜呢”。听着这些声音,会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站在遥远的民国甚至是清末年间的北平街头,听小商小贩走街串巷、吆喝赚钱,看胡同人家买菜染衣、补锅修碗、养鸽饲鱼、平淡度日。
秦思源说,明清时期规定,老百姓的建筑不能超过紫禁城,所以老北京的民居大都是平层和院子,这形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殊声场,而且老北京物产丰富,生活讲究,走街串巷的游贩多,才会有如此丰富可爱的声音文化,“老北京人会听着声音,过日子。”因为每一种叫卖声都有自己特定的旋律,只要听到这个调子,老百姓就知道是卖什么东西的小贩来了,这是一座生活在旋律中的城市。
秦思源发现,老北京的声音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道具——响器。有些行当是只靠响器招揽主顾的,如行医的、剃头的、锔碗的、绱鞋的、卖掸子的、劁猪的、修脚的和粘扇子的,这八种行当俗称“八不语”。郎中用的响器叫做“虎撑”,样子好像面包圈,里边装了铁珠,一晃就响,小的虎撑像戒指一样,可以套在手指上,大的像手镯一样,可以拿在手上,一般看小病的郎中晃小虎撑,能看大病的才晃大的。“对君坐”这种响器是修脚专用的,做这行的不吆喝,就拿两块长木板,打快板似的打出声来:“哒哒哒哒哒哒”。
除此之外,用来吆喝、叫卖的响器还很多,有一种小响器叫做“冰盏儿”,其实是用生黄铜制成外面磨光的碟形碗两只,夏季时除了卖酸梅汤的,其他卖冰镇果子干、红果糊子膏、雪花酪的都用这个小响器来吸引顾客。敲打时,两个碗摞在一起,夹在手指中,相互敲击,“嘀嘀、嗒嗒”声音像露水一样清凉。这些响器发出的标志性的叫卖声,形成了胡同里和集市上老北京人的生活交响曲。而现如今的北京城中,除了磨剪子磨刀使用的铁拍板偶尔可见外,使用其他响器的游商已基本绝迹。
如何复制这些传统的叫卖声是个难题,它们大多数已经从北京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几十年,秦思源费尽周折找到一些还熟悉当年叫卖声的老艺人,其中有位名叫阿龙的北京土著,他爷爷、父亲都曾在皇城脚下卖过糖葫芦、豆汁、冰棍、海棠,他喜欢收藏北京响器,也跟着家里老人系统学过老北京各行各业的叫卖声,声音博物馆里的很多叫卖声都是请阿龙录制的。
秦思源表示,“可能叫卖在这里边是最难的录音,因为我做这个项目不是一个娱乐项目,不是为了玩,要力求准确。”他觉得这个项目的意义在于,这些声音可以成为北京民俗文化的重要史料。
4 再现老公共汽车售票声
在“声音博物馆”里,还有很多有趣的声音记录了某段特殊的历史,由于往日无法重现,秦思源只能用各种方法去还原这些声音,甚至动用志愿者做“群演”。
动用志愿者群演最多的一次是录制北京1958年“打麻雀”的行为。据当时的报纸记载,1958年4月19日清晨4时左右,首都数百万“剿雀大军”拿起锣鼓响器、锅碗瓢盆,开始走向指定的岗位。从4月19日至21日,北京市300万人连续突击三天,共歼灭麻雀40余万只。为了录制这段声音,秦思源招募了大批志愿者,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还架设了梯子,大家站在不同的高度,敲响手中的各种物件,试图模仿当时的声场。还原这段特殊的声音,是为了让人们记住那段历史。
秦思源发现,北京不同年代的交通工具的声音也有变化: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到上下班,自行车车铃声刹闸声此起彼伏;八十年代,人们的主要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更多的是公交车,那时候公交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特别大;九十年代后,各种小轿车车轮声、喇叭声慢慢就多起来了。
为了还原北京上世纪八十年代公共汽车的声音,秦思源和他的团队下了大力气,“想要完全复制那种声场,就必须找到当时的车,当时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还真找到一辆已经废弃的公共汽车,找来工程师修理后才能发动。“启动的时候声音特别大,车子特别晃,是那个时代公交车的特点。”他们居然还找到了以前的老公交司机和售票员,一起帮助他们“情景再现”,当北京售票员那种特有的、嘴都不张开的“买票,买票”声响起来的时候,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乘客听了表示:“太像了,就是这个声儿!”
5 记录今天的北京声音
几年来,秦思源和他的团队从未停止收集声音的脚步,“声音博物馆”中的“展品”也在不断增多。他的阶段目标是达到1000个以上,并且把这些声音放到网上,开一个网上声音博物馆,让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聆听北京。秦思源表示这些声音“在学术上更加严谨,这样我们的成果将不仅是为游客的展示,更成为北京历史、文化的科学记录。”
秦思源想还原出各个年代甚至年份的声音,这些声音随着时间流逝幻化成一个个记忆的碎片,他想将他们重新找出来并细致还原。秦思源设想,北京声音博物馆的理想运行状态是能让听众自由选择具体时间、场景的声音来听,比如选择1973年的秋天早晨,在北京南城街道上的声音。“观众听到这些声音,当时可能只是觉得有意思,就像我20岁时听鸽哨声一样。但没准,多年后,他当年听到的那个声音会在冥冥中影响他做某个决定,就像我现在做声音博物馆一样——这也是我们做文化保护的一个有趣之处。”
同时,秦思源和他的团队还将加大对“今天的北京声音”的记录。“其实现在有些北京声音也很有代表性,我们正在记录。”秦思源说。他们将分门别类地记录北京的鸟鸣。“北京人爱养鸟,但每个时代养的鸟也有不同,场所也不同,我们这次计划除了录制不同品种的鸟,也将记录比如小区里的鸟叫是什么样的,环路边的鸟叫是什么样的,成为今天北京的声音。”
秦思源称,自己不是田野录音师,也不是专业录音师,他只是一个声音的收集者。然而他的心中还有更大的计划,他希望在“声音博物馆”里除了北京声音,还将增加“国际当代声音”。
“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都可以录音,可以记录周围的声音,哪种可爱,哪种可恨,哪种可以让人想到小时候,不是以专业人员的角度,而是你我这样普通人的角度去记录声音。”
“声音是各种人通往过去的桥梁,现在的声音是未来的记忆。”秦思源说。
补白
老北京鸽哨
鸽哨声是老北京经久不衰的象征之一,在很多关于北京的镜头中,少不了一群鸽子在胡同上空翱翔的画面。
鸽哨是佩戴在鸽子身上的哨子,鸽子飞动带动气流穿过鸽哨发出声响。鸽哨有悠久的历史。史籍记载,西夏与宋军作战时,西夏军队曾用鸽哨声作为发起围攻的信号。北京养鸽系哨最早始于何时,没有详细记载。光绪年间,富察敦崇撰写的《燕京岁时记》,对鸽哨记载非常详细,当时鸽哨已经发展到一定规模。富察敦崇在《花儿市》一条中称:“凡放鸽之时,必以竹哨缀之于尾上,谓之壶卢,又谓之哨子。壶卢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筒、截口、众星捧月之别。盘旋之际,响彻云霄,五音皆备,真可以悦性陶情。”
据王世襄先生在《北京鸽哨》中介绍,鸽哨根据其形制可以分为四大类: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葫芦类因用无腰葫芦或细腰葫芦的底肚作鸽哨的主体而得名。这种葫芦开有宽大的哨口,有的还会在哨口周围安上用竹管或苇管做成的小哨。
联筒类是在直管上安哨口的鸽哨,直管细的为联,多用苇秆做成;直管粗的叫筒,多用竹竿做成。“联”和“筒”均以管数命名,其中三联、五联和二筒最为常见。
星排类多有一竹制托板,托板之上再做上哨,常见的有梅花七星、三排、五排。
星眼类中部有一个扁圆形的肚,通称“星子肚”,有的用葫芦做成,有的用两块厚竹板拼成,星子肚拼成后上面再安上管和筒做的哨口。七个或九个哨口的称为“七星”或“九星”,多于九星的其名都叫“眼”,如“十一眼”、“十三眼”等。
制作鸽哨的主要材料是苇、竹、葫芦和匏。葫芦用以做哨肚,匏则宜做大葫芦的口,其音雄浑。
当时的制哨之家,都在哨底刻字作为标志。北京名家,首推生于嘉庚初年的“惠”字,此后有“永”、“鸣“、“兴”、“祥”、“文”等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