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的日常(图)

 “前酒吧时代”

什刹海的日常

 

什刹海的秋天

 

冬天的什刹海上有很多滑冰爱好者 TAKEFOTO供图

 

20世纪60年代的前海夏日

 

制图 冯晨清 

近日,随着后海银锭桥附近的几家店铺的二层违建被拆除,针对什刹海酒吧街的集中整治行动也拉开了序幕。什刹海包括前海、后海、西海三片水域及附近地区,是北京极具文化特色、生活气息的水景区域。

什刹海不仅仅是首都北京的形象代表与名片,更是什刹海及附近地区居民的乐园与家园。很多居民一家几代人都居住在这里,他们的生活方式正是老北京生活方式的活标本;水域面积大、各项设施相对完备,更使得什刹海成为了能够辐射到周边地区的“休闲乐园”。2003年以来,随着一间间酒吧、店铺在此落户,什刹海给人的感觉也从静谧变为喧嚣,居民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通过走访附近居民,跟着他们的回忆不难勾勒出一幅“前酒吧时代”的什刹海地区生活图景。

什刹海的一日

田灿玉今年46岁,当阳光穿过了北京夏季特有的雨雾,她回忆起2004年7月的一个清晨:在这天之后,女儿贾伊宁就读的大翔凤小学就要并入离家稍远一些的柳荫街小学了。暑假之后她就不能盯着自己的女儿背着书包从位于大翔凤胡同(位于什刹海地区恭王府北墙外)的家出发,去胡同另一头的大翔凤小学了。“在大翔凤上学的时候,即便是刚上小学的那几年也没有特意接送过她。”田灿玉笑着说,“因为离家实在太近了,站在家门口就能看着她进学校。到晚上放学的时候,站在家门口等着,用不了多会儿她就自己回家了。”贾伊宁家有很多人都是这所小学毕业的,她跟自己的祖父辈、父亲辈都是校友。贾伊宁21岁,刚刚大学毕业,打上学开始她就没离开过家附近。中学就读于北京市第十三中学(位于柳荫街),大学则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位于积水潭北侧),都离什刹海这片水域不远。她笑着引用了高中老师的一句话:“咱们这地方有灵气。”

北京史学者吴雅山是1959年生人,出生在什刹海边的西楼巷胡同,在那住了20多年。小时候一到周末,早上九点多钟姥爷常会带他到位于烟袋斜街上的鑫园浴池泡澡(鑫园浴池原址位于烟袋斜街21号,后由于经营成本上升,已于2014年9月停止营业,现为鑫园客栈)。这个浴池最早叫作鑫园澡堂,是由前清大太监李莲英的侄子开设的。鑫园浴池服务于周围居民一百多年,相声大师侯宝林也曾光顾过。对于那时的老百姓来说,去公共浴池花2毛6分钱洗个澡是一项能持续多半天的娱乐活动。从浴池刚开门营业的“头道水”开始,老人儿们在最烫的池子里泡着,热得脸通红,猛然出水,当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和爽利。泡完澡可以搓搓背,一些澡客会下意识地唱着京剧,甚至还有些澡客会哼出几句歌剧。“焖”上一壶茶,有时还可以要两块点心、半个苹果就着,找人“杀”一盘象棋,困了、乏了就捂上毛巾被“眯”一觉,特别得劲。剃头、刮脸、修脚这些服务也都能在澡堂子里享受到。

随着澡堂子的逐渐消失,这种“一条龙”服务也渐渐少了。虽然如今这些服务分别在专门的地方提供,但是很多澡客却再没有当初那种去一次澡堂“能爽好几天”的体会了。

下午的时分,站在恭王府北墙外的那棵大槐树下,如果有风吹过,树叶会沙沙作响,而槐花则会瓣瓣飘落,颇能体会到胡同中生活的意趣。如今这棵大槐树是附近居民用来指引快递小哥、外卖小哥的地标,那些刚刚被分来这片区域的小哥,最初都是以这棵大槐树作为参照物来辨别区分每家每户的。

相比大槐树,银锭桥作为什刹海边的地标更广为人知。在银锭桥上向西望去可见西山,这便是燕京小八景之一的“银锭观山”。可是根据1981年出生的马女士回忆,当年想在银锭桥上观见山也是需要运气的。她少年时在北海中学上学(位于教场胡同,原为盛新中学与佑贞女中,现与北京四中合并,成为北京四中初中部校址)。那时课业压力不大,同学们都喜欢在放学后骑着自行车在离学校不远的什刹海一带玩。记得有一次,下午五六点钟前后,她放学在路边买了两串羊肉串,把车停在了银锭桥上。支好车,靠着后车架子坐着,向西望去。那天的日光强度、能见度都很合适。正好看见了夕阳为西山披上了一层红霞,镶上了一道金边。“能看见这样的景象,说明那天真的很幸运。”什刹海一带的胡同四通八达,放学后同学们会结伴骑着车,每天都穿过不同的胡同,看不同的景象。

晚饭时间,不愿意在家做饭的居民可以选择在大排档吃个晚饭。上世纪90年代,大排档刚传入北京不久,后海老店合义斋(曾坐落于万宁桥附近)也在店门口经营着大排档。王一言住在帽儿胡同,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他对合义斋最深的记忆就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在合义斋能吃到刚刚从前海“就地取材”捞上来的田螺,新鲜可口。那时如果去大排档吃饭多能碰上自己的邻居,街坊们边吃边聊,从家长里短到国际形势,谈天说地,从容不迫。但是随着什刹海酒吧街的兴起,曾经的从容也渐渐消失了。游客彻夜的喧嚣给附近居民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困扰,有出门早的居民稍不留神就能踩到街边没来得及清理的呕吐物,尚未消散的酒味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在酒吧遍地之前,晚饭后的什刹海还属于恋人们。“北京人对谈恋爱的地方有讲究!”吴雅山侃侃而谈,“景山不适合,北海公园需要买票,晚上还得清场、关门。只有什刹海边上,环境优雅还不受时间限制,最适合谈恋爱。”到了晚上九十点钟,什刹海会进入一种灯光昏暗的状态,静谧之中透着简单纯朴的生活气息。正是由于幽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会有人拿着强光手电在什刹海附近巡逻,倒也惊了不少“鸳鸯”。正是由于黑,难免让人觉得“瘆得慌”,大部分居民们都会在十点左右结束自己的一天,在幽静之中酣然睡去。

什刹海的四季

什刹海是附近居民们一年四季的“乐园”。春天渐渐暖和起来之后,居民们可以在水边上坐着吹吹风。毛先生今年50岁,住在白米斜街,他所住的院子最早是张之洞故居的一部分。现在张之洞旧宅已经被分割成三部分,毛先生所住的是张之洞家原来的后花园。站在曾经的秀楼之上便可看见前海。“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就在窗户边上吃饭。一边聊着天,一边看着边上的景色,挺舒坦的。” 他喝了一口茶,笑了笑说。什刹海的生活情调不仅体现在坐在某处喝茶,也体现在游走于胡同之中。在什刹海一带的胡同里走着,可以看见很多玉兰、丁香的花枝伸出院墙,舒展到胡同里来。春暖花开,不是某家某户可以独享的美。

到了夏天,这里便成了附近居民的“水上乐园”。住在什刹海边上的很多人都会水。王一言的父亲今年60出头,他打趣地说:“其实也没想着能让孩子游得多好,就是住在水边上自然而然就会了——防备着哪天万一不小心掉下去呢!”确实,这片水为周边居民们带来了北方城市难得享受的亲近水域的乐趣。

小时酷爱游泳,让吴雅山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态都很年轻。他小时候,赶上有一回下大雨,在胡同这头喊上住在胡同那头的同学,回家换上泳衣,冒着雨就跑去什刹海里游泳了。吴雅山那时一天要游三次泳,早晨六点多起床先去游一圈泳,然后再去上学;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下午上课之前还得再游一次,有时候拎着湿漉漉的泳裤就去上课了。等到了下午放学,四点之后还要去参加什刹海体校的游泳集训。谈起偶然加入集训班吴雅山也是唏嘘不已:“我记得那位教练姓魏,皮肤黝黑、一身发达的肌肉,经常戴着墨镜、穿着夹脚拖鞋(即是人字拖),用现在的话讲那可真是‘酷’。就让人觉得我将来也能成这样!当时游了一圈之后,魏教练把我从水里叫上来,摸了摸我的四肢,问我游多久了、住哪儿。然后就让我来集训了。那时候也不要学费。”据吴雅山说,有一年他跟同学天天都坚持下水,就是想看看最晚能游到哪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最后一天下水是那年的10月4日,那天在岸上脱了衣服就挺冷的了。”

秋天的时候,什刹海几乎是北京城区里最先褪去炎热的地方。晚风扫过水面,水波搅动,带走的是一夏的炎热,带来的是初秋的清凉。北京的秋天很短,通常人们还没有感受到过多的凉爽就已经感到有些冷了。随着天气渐凉,冬泳爱好者从深秋开始便做好了准备。从11月起便把刚刚上冻的水面凿开,然后下水。一般冬泳者都是自己带着两桶清水来,游完了就在岸边冲冲,每日如此,乐此不疲。冬泳者毕竟是少数人,对于更多人来说冬天在什刹海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冰面上滑冰。到了冬天,什刹海就不仅仅是附近居民的什刹海了,喜欢在冰上玩的北京人都会在此汇聚。

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冬天,吴雅山看见两个队伍在进行冰球比赛(根据时间推测,这应该是我国第一支冰球队在此训练)。这一见不要紧,从此他便喜欢上了冰球。那个时候生活水平还不高,但是冰面上依然不乏乐趣。在那个年代,附近很多居民都给自家的孩子做冰车。用木头钉成车身,然后在与冰面接触的部分穿上铁丝。“有的条件好一点的就用角铁。就是做栏杆那种。”吴雅山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少年们架着冰车在冰球比赛场地附近游弋,有时运动员发力过猛会将冰球从场地里打出来,少年们捡起冰球就会飞快地跑。捡到冰球之后再自己划出场地,场地两边支上球门,同样能体验到打冰球的快乐。

做冰车的“传统”在什刹海附近一直有,王一言也有自己的冰车。不过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钢铁已经不像70年代那么匮乏了,王一言的冰车是由他爸爸给他焊接而成的铁冰车。“一般只有家附近有水面的,家里才会给孩子焊冰车。” 看得出来,王一言说起这事的时候很开心。住在什刹海附近让他的童年更加丰富、快乐。上高中之前,他的一个同学要出国了,几个好朋友也不知道怎么更好地表达送别之情,于是便绕着整个什刹海走了一大圈,看见当年一起玩的地方就合张影。“当年不懂,现在想来,这就是对于这片的感情了。”

什刹海附近的居民似乎都愿意冬天的时候在冰面上照一张相:毛先生给孩子照过,王一言的爸爸也给他照过。这两张相片都是以地安门百货为背景的。不认识的人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角度照相,这事可不只在旅游业发达的今天或者某部电影里才有。从那时起在什刹海,谁都有可能成为街坊的照片背景。

吴雅山在冰面上还有过惊险的故事:有的时候有人在冰面上“冰钓”,会把冰面凿开一个窟窿,从冰窟窿处垂钓。钓鱼人钓够了回家去了,冰窟窿也就渐渐冻上了,但是厚度、强度却都远远不及周围的冰面。吴雅山曾经有过两次踩裂薄冰掉入冰洞的经历。“亏了上学的时候反应快,双手一撑就出来了。但是裤子全湿了。”他心有余悸地说,“后来去同学家烤干了裤子才回家的,也没敢跟家里说这事,生怕以后家里人不让我上什刹海玩了。”马女士说冬天的时候在什刹海骑车就不能通行无阻了:“银锭桥太‘拱’了,冬天一结冰,骑车就蹬不上去了!”

什刹海的变迁

什刹海几十年的变迁和发展有一位特殊的“见证者”——环绕着什刹海水面的围栏。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什刹海一带其实是一片苇塘,既没有堤也没有栏杆。1952年时,水边竖起了水泥墩柱,墩柱之间是刷着绿漆的角铁栏杆。这些岸边护栏使用了很长的时间,直到2002年才用不锈钢支柱进行了加固,颜色也更换成了白色。到了2008年,则换成了现在使用的汉白玉栏杆。

什刹海周围的功能设施有过多次变化。当年的鑫园浴池改成了鑫园客栈就引起不小反响。再向前追溯,还有更多的景观、建筑也多次变化。荷花市场位于地安门西大街路北,与北海公园北门隔街相对。其西侧现在是北京市什刹海体育运动学校。但根据吴雅山回忆,体校所在的地方以前并不是陆地,而是有着“西小海”之称的一片水域,这就是当时的人工游泳池——什刹海人民游泳场。“游一次几分钱,有一个四尺标准池、有一个儿童用蘑菇池,游完泳还能淋浴。这座游泳池还配备一座五米高的跳台。只有有深水合格证的游泳者才能上跳台跳水。”吴雅山如是说。1963年起这片水域逐渐被填平了,建造了什刹海体校。1965年,什刹海游泳场(与什刹海人民游泳场并非同一游泳场)正式开放,这座游泳场位于现在荷花市场牌坊向北,路东的荷花池一带。这是什刹海地区的天然露天游泳池,拥有50米泳道,东侧用栏杆拦住。池底用三合土铺就,有1米2和1米5两种水深的区域。

在什刹海营业的一众老字号中,烤肉季最早开张。当年只是在银锭桥附近支起来一块苫布,摆了个摊子,做起了“武吃”烤羊肉。后来季老板逐渐攒下了点资产买下了一座小楼。小楼的二层原是向前探出的,几乎到了银锭桥畔,楼下就是一片荷花。在这么一个赏荷观景的佳所,可谓是名流荟萃。大书法家溥心畲先生为其题写“烤肉季”招牌和“莲池别墅”横幅相赠,著名作家老舍先生也为饭庄书写了匾额。可惜这些牌匾都遗失了,现悬挂的牌匾是末代皇帝溥仪胞弟溥杰先生于1988年所书。有趣的是,溥杰先生就出生在距离烤肉季不远处的醇亲王府(末代皇帝溥仪也在这里出生,国家宗教事务管理局现在此处办公)。1953年,13名湖南商人集资接收了地安门外、后门桥路西的老字号马凯冷饮店,并将其改建为经营湖南风味菜肴的餐馆,定名为马凯餐厅。开业时梅兰芳先生曾为其剪彩,著名书画家齐白石先生也曾光顾过这里。后来马凯餐厅搬到了长椿街附近,却没有了当年的人气。

新中国成立初期后门桥(即现在的万宁桥)一带河道全是淤泥垃圾,并没有河水。当时的河道上还有临时搭建的简易民房。之后在90年代初期由政府主导开始进行清淤工作,在清淤的过程中还挖出了四尊兽首,至今兽首仍按照原来的摆放方式两两分置在河道的东西两侧。王一言的父亲、吴雅山都回忆道,当时还挖出了许多直径半米的巨大河蚌、乌龟。在现在的地安门西大街上、北海北门与荷花市场中间曾经有一座西不压桥,拱很高。吴雅山回忆说:“当时看着桥那边的电车一点点爬上坡,慢慢冒头,还是一件很有意境和意思的事情。但是由于拱太大了,通过两次施工把这桥拆了。”

2003年春天,“非典”肆虐,亲友之间的串门、甚至在室内聊天都成为让大家谈之色变的活动。因此在户外喝茶谈天突然成为了一种极为安全、健康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什刹海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自然景观则成为了大家户外饮茶的绝佳地点。在“非典”结束之后,很多人看到了商机,后海酒吧街逐渐就形成了。毛先生起初看见家周围热闹起来了还有些兴奋,觉得原来清静的地方有了新鲜感。时间长了之后慢慢就会觉得有些嘈杂了。“有时候看见家门口这么乱,真是心里不舒服。但是也没辙,还是保持自己自如的心态吧。”毛先生有些遗憾地说。高考的那两天酒吧的喧嚣不会减弱,考生家长们没办法也只能报警投诉。在家里都能听见酒吧歌手们此起彼伏的歌声,但这种享受确实让人“消受”得很纠结。

“什刹海老户们”普遍都觉得家门口发展了,也热闹了,但是曾经的宁静和安逸却越来越远了。什刹海的剧变让他们的生活中有了很多不便的地方,但这些老户们依然舍不得这里,也都没有过搬走的念头。很多公房住户可以通过置换的方式住上楼房,但也都没有换走。田灿玉喜欢摆弄她家墙根下那一排自己种的花。“有的时候有路过的游客跟我妈种的花合影,她还是挺开心的!”贾伊宁不无骄傲地笑道。

什刹海可说是北京极具文化特色的地区,兼容并蓄。不论是从历史文化角度还是市民生活角度都是北京特色文化的代表。什刹海曾经是居民们的乐土,他们还将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

实习记者 袁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