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周边,散落着众多古朴村落,它们用深厚的历史积淀和淳朴气质诠释着老北京的独特风韵。
眼下正是踏青远足的好时节,本版的“古村拾遗”栏目,将带您一起去体会古村的古朴与宁静。
在这些古村中,位于西郊的模式口村是保存较为完整,且离北京城比较近的古村落,村里的集市依然是一些老北京人体验旧京韵味的好去处。
即便没有去过,读过老舍名著《骆驼祥子》的读者多少会对这个村落有印象。在小说中,刚买了辆新洋车的祥子不顾兵荒马乱,为了两块钱的车资拉着客人去清华,结果刚出西直门就连车带人被当兵的抓了去,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祥子在模式口趁着夜色逃离虎口,还牵了三匹骆驼回来,于是便有了“骆驼”这个外号。直到今天,模式口村的人还会自豪地对别人说:“骆驼祥子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来的!”
如今的模式口村就像老舍先生的小说一样,还保留着很多关于老北京的记忆,漫步其间,恍若隔世。太监墓、旧坟圈儿、老石墙分布在村里村外及村后的山上,斑驳的土墙、风化的石构件、倒塌的残垣断壁、字迹模糊的碑刻、弃置墙角的旧磨盘,都向人们昭示着古村曾经走过的沧桑岁月。
因磨刀石而兴盛的村落
模式口村并不遥远,就在石景山区,离苹果园地铁站不过两公里多。开车沿阜石路西行,到金顶西街出口,进入109国道,在石门路路段可以看到路边山体上的“模式口”三个红字,从这儿就可以进村了。
在老舍的小说中,模式口其实叫做“磨石口”,这是它的古名,村里的老人大多知道这段传说来历,今年70岁的安桂金大妈是从婆婆口中听到的这个代代相传的故事。
“很久以前,这里一片荒凉,村民生活很苦,有一天来了个卖墨的陌生人,吆喝着‘磨磨好使’,村里孩子没人读书,不需要墨,他却一直这样吆喝。村人听着听着受到启发,用刀在村里的石头上磨,发现居然是上好的磨刀石,果然是‘磨磨好使’。于是靠开采磨刀石,村民过上了好日子,村子也越来越大。”
传说是历史的另外一种表述。村子的后山上至今还留存着大片古代石塘的遗迹,据说从宋代这里就开始采石。人们先要刨去山皮,掀去风化石,始见磨石,这一刨一掀,就是十几尺深,数千吨重。这里盛产的磨刀石,一种黑色,一种黄色。黑色的宜磨小型刀刃;黄色的宜磨大型刀刃。黑色磨石为上品。
在遍地黄土的华北平原,一块十几斤的磨刀石可换回同等重量的大枣、玉米,甚至小麦,在坝上草原,一块磨石便是一张好羊皮。直到解放后,这里出产的磨刀石还畅销全国各地。
磨石口的人,有了磨石,便有了衣食,有了欢笑。磨石是村名,也是生计。这个村名正式见诸文字记载距今已有将近600年,从明代清平伯墓志可知,明宣德八年(1433年)已有磨石口之名,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出版的《北京五城坊巷胡同集》已将此村同北京通往河北东部、山西籍塞外的通道连在了一起。
到了清朝,这里已经成为京西重镇,《光绪顺天府志 地理志》云:“顺天府西北三十五里磨石口镇,千总驻焉,典史驻城,管鲁谷等村五十三。”
有趣的是,这样的一个古村,在民国时期还赶了一回时髦。它不但很早就开了煤窑、炼铁厂这样的大企业,还是北京郊区第一个架设电线,用上电灯的村子。这要归功于村里的一位名人,曾任河北省议员的李堪。
1922年,京师华商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向北京城输电,在磨石口村埋栽电线杆时遭到了村民的反对,因为占用了农田,乡绅李堪出面调停。他劝解家乡父老支持电厂输电,至于占地和损坏青苗可以要求赔偿,此外还要求电厂为村里安电灯办小学。就这样,磨石口村在1922年就用上了电,全村孩子也上了学。李堪认为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村子,完全有条件办成模范村,便写了一个呈子报请宛平县长汤小秋,建议把磨石口按照谐音改名为模式口。1923年,磨石口村正式易名模式口。
“龙形古道”连通京城和塞外
见到路边石头上刻的“模式口”三个红色大字后,就需下车步行进村,因为每天上午,街边是热闹的乡村集市。
逛集市的不仅有当地村民,因为坐地铁很方便,城里的一些老北京人也喜欢一大早来这儿。街边的小摊有现炸的油饼油条,有刚出锅的窝头、红薯面馒头和杂面贴饼子,还有茶汤之类“老北京口儿”的特色早餐;卖花的摊子一片姹紫嫣红,一盆盆杜鹃海棠开得正盛;卖小金鱼儿的,卖雏鸡雏鸭的吸引着孩子们的脚步。再多走几步,还会见到成群结队遛鸟的老人,每人手里都拎着两个蒙着蓝布的鸟笼,从大街上一走一过,堪称一景;而在路边的小花园里,“街头京戏”也已早早地就开唱了。
乡村的热闹,淳朴的风情,带着旧京的韵味,时光似乎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这便是模式口村独特的味道。
沿着模式口大街走过去,会发现道路曲曲折折,三里长的一条街,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安桂金大妈笑着问我:“你看这条街像什么?像不像一条卧着的蟠龙?”原来这条街就是京西著名的“龙形古道”。
从附近的翠微山上鸟瞰模式口,街道弯曲,如一条巨龙盘卧在山麓上,法海寺、龙泉寺、承恩寺坐落在山环曲坳中,万绿丛中,露出一片金碧辉煌。古道蜿蜒从村中穿过,村庄沿着街道的游龙形走向而建,古人运用其独特的地形修筑了这条“龙形古道”,全长1500米,它东接京城,西通塞外,是京西古道的咽喉,也是一条军事要道。
“最多50米就拐一个弯,古代这是一箭的距离,这样一拐,后面的敌人就射不到了。”安桂金大妈解释说,这样,使敌人无法正确判断前方情况,因地制宜,易守难攻。
在史书上虽然未曾见到模式口发生过战争的记载,但是北方几次大的战役作战部队都取道模式口确是不争的事实。1443年,明英宗朱祁镇率兵经过西黄村、模式口,过紫荆关出兵攻打瓦剌的也先;1644年,李自成的大部队撤离北京,也是在模式口、五里坨等地设防,看中的便是这里易守难攻的天然优势。
走到模式口大街的中段,便可以看到一处“过街楼”遗址,只存半壁土墙,一棵老树。历史记载古道上曾建有四座过街楼,村中老人言,过街楼是“镇龙”用的,把这条龙牢固地安抚在古道上。这个传说,折射出古人对龙的崇拜之情,期盼着它能“镇水、弭灾”。村中的一位老师却告诉我,其实真正起到镇水作用的,是古人修建这条龙行古道时设计的“两暗四明”排水通道,使古村免受暴雨山洪侵袭,保障了古道的通畅。
有着浓厚历史印记的古村 甘南摄
驼铃声中的繁荣商道
除了是军事要道,实际上,京西古道更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商道,门头沟出产的煤炭、大灰、石料等就是通过这条路运往京城,而那时最重要的运输工具便是骆驼,京西古道就留下了“驼铃古道”的美称。清朝诗人查慎行形容这条路:“乱石山有崎岖路,时听征车撼石声。”
乡老云:“旧时的磨石口,天刚放亮之时,远山近水,都在一片静谧之中;而城门一开,商旅出行,驼铃声声,骡马嘶鸣,人们往来问讯,店家送往迎来,山回人声,水返驼影,古道上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骆驼不仅运煤,还运粮食、水果、砖瓦、琉璃制品等,北京有了火车之后,骆驼的运输任务就更重了,它把南来的布匹、糖、火柴运往塞外草原,又从塞外运来皮毛、药材、蘑菇。据村里老人讲,骆驼队来回一趟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曾有模式口村人赶着骆驼通过八达岭的四十五里盘山道,穿过四天四夜不见人烟的大草原,奔波半年多,把货物从北京一直运到苏联境内。像这样的传奇故事,在赶驼人中还流传着很多。
街道上商贾云集,驼队迤逦而行,给古老的村庄带来了生机,为了接待古道上来往的客商,街上建起了鳞次栉比的大车店、旅店、杂货店、铁匠铺、药店、酒馆饭铺等,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模式口村民吃的就是这条古道,在清末至民国最为兴盛繁华,在京西一代享有盛名。
据祖辈十余代定居模式口的仲德均老人回忆,那时村西有好几座煤窑,村子两旁净是店铺,五行八作,衣食住行都有,街上摆摊挑担儿卖东西的更多。“每年去天泰山、妙峰山进香的一百多道会众,都从村里经过。京城‘中幡大王’宝三随会进村,他的幡得扔过门洞才能进来。”村人大都做买卖,有的批发转运煤炭,把生意做到了城里。卖煤的有乔家的“坑儿店”、李家河薛家的煤铺;饭铺有天兴、梁家茶馆和李记回民饭铺;布铺路北有恒德成,路南有恒聚兴……
老北京的生意人,最讲究厚道。村里最出名的一家旅店叫“老西儿店”,店掌柜姓张,店里有20多间简易石板房和牲口棚,可以住骆驼、马车和百十来名商贩。客店主人服务周到,遇上房客生老病死,全力相助,病了管拿药看大夫,死了管出资葬埋,通知亲友家人,因此在这条古道名声日隆。
村里大车铺以“雷记”最出名,这家造的大车铁瓦拼装,坚固耐用,深受车把式好评,订做的客商络绎不绝,对附近商人往来穿梭古道,贩运京西煤炭进京起了不小的作用。
“刘记铁铺”的第四代传人刘春林如今已经年过七旬,据他讲,他们家族在模式口村四代打铁为生,已经有150年,这家店铺在京西一代享有盛名。他家祖辈给冯玉祥、张作霖部队以及29军骑兵和日本鬼子的大洋马都钉过马掌。“老辈人对冯玉祥部队的士兵赞不绝口,因为他们不但给工钱还给馒头吃。”
到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模式口还有商铺20多家,各类摊商37个,然而,古村商铺兴衰与古道的命运相联,随着公路的开通,古道日渐冷落,商铺也逐渐萧条了,昔日繁忙热闹的京西古村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了。
埋没荒野的民间艺术瑰宝
虽然没有了昔日客商云集驼铃声声的繁华,但静谧的古村别有一番味道,其实不少城里的游客就是奔着这份静谧而来,从繁忙的都市生活中暂时逃离,偷得浮生半日闲。
来到这座京西古村,才能依稀感受到旧时老北京“庙多、坟多,礼数多”的说法,不大的村子,居然曾经有17座古刹,有几座至今保存完好。明朝掌印大太监田义的墓地也在村中,和附近不少太监墓组成了国内唯一的宦官墓葬群。寺庙的壁画,墓地的石雕,皆出自民间匠人之手,却成为流传后世的艺术瑰宝,也为这个古村增加了绮丽的色彩。
村北翠微山上的法海寺,寺庙不大但古意盎然,有千年白皮松、明代藻井、铜钟、古碑,当然最出名还是可以和敦煌相媲美的明代壁画。9幅壁画,共绘制了77个人物,既有男女老幼,又有佛神鬼怪,姿态各异,神情不一,历经500余年依然色彩艳丽。上世纪30年代它被德国女摄影家发现,登上《伦敦新闻》画报才被世人所知。解放后,因壁画被钉了几个钉子,曾惊动叶浅予、徐悲鸿、茅盾等诸多名人,法海寺壁画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站在美轮美奂的壁画前,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这些美丽的线条,生动的面孔出自何人之手?难道也像敦煌壁画的作者,是被时光埋没的无名匠人?幸运的是,几年前在法海寺发现了一块“楞严经幢”,其中详尽记录了法海寺建造者的名字,包括画士官宛福清、王恕,画士张平、王义、顾行、李原等15人。
然而除了名字,后人对这些伟大的画匠依旧一无所知。当明清士大夫画家对人物画日渐冷落,以画工画匠为代表的民间艺术家的宗教人物画则广为流传,他们父子、师徒相承,绘画技艺传承不绝,才留下如此精妙绝伦的作品。
而模式口村的另一处民间艺术留存遗迹——田义墓石雕,其作者已完全无从考证,他们是真正的民间匠人。这座荒凉的古墓就在模式口大街的东头,是全国保存最好、规格最高的明代太监墓,从高大的文武石瓮仲、雕刻精美的华表,到“小天坛”般的享殿,再到气势不凡的墓冢和地宫,就像微缩版的十三陵。
细看田义墓石雕,极富情趣。棂星门东侧“雄狮林间休憩图”中,石头上有栩栩如生的蝈蝈,蚱蜢;西侧双狮图中绽放的梅花上有细小的蜜蜂,中碑亭上还有一幅“螳螂捕蝉图”,为了表现出蝉翼的轻薄,还细致地把蝉翼上的纹路刻画得清晰可辨。生活中普通的花草,如百合、萱草、车前草,甚至最常见的牵牛花也成为构图的内容。由此可知,石匠是来自乡间的普通手艺人,他们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被信手拈来付诸石上,才格外活泼生动,展示出不拘一格的想象力。
田义墓被专家称为民间石雕艺术的宝库,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长久封闭,精美的石雕湮没于荒草丛中,如今,才终于重见天日。
诸多名人和古村的命运交集
说起模式口村人倍感自豪的一件事,那就是这里来过不少名人,古代的就不提了,近百年来,来过模式口的就有著名作家、诗人、科学家。
在知名作家中,与模式口颇有渊源的,当然是老舍先生,从《骆驼祥子》这本书中,完全可以感受到老舍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舒乙先生还特意为此做了考证。
他指出,除了磨石口,老舍先生在书里还提到了二十一处地名,都以磨石口为中心。“第一组六处,是京西养骆驼的地方: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坨、三家店;第二组说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四通八达;第三组最多,共十三处,整整一串儿,有名称,有顺序,有方位,有地势。祥子是车夫,‘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为了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到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舒乙认为,上面提到的文字,光看地图是写不出来的。只有实地走过,方能把地势留在脑子里。
“他的确去过。”舒乙说,“有证可查的是三次,其中两次是念师范时他到石景山和金顶山来军事野战,一次是在病后疗养休息时。”最近,北京档案馆的赵家鼐先生发现了一组老舍先生中学时代的诗,记载的就是那次野外演战的情况,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一组老舍作品。
郭沫若是1956年来到模式口村的,当时,北京修建永定河引水渠工程,这个工程就在法海寺山脚下,即将完工之际,位于模式口的隧道洞口发生了塌方,北京市市长彭真和全国人大代表郭沫若来到工地视察、慰问,塌方的洞口距离法海寺一步之遥。郭沫若看到山上有一处寺院,便欣然前往。
那时候的法海寺是北京九中的男生宿舍,宿舍管理员吴效鲁为郭沫若打开了大雄宝殿的殿门。尽管殿内的光线暗淡,墙内布满尘土,但郭沫若一眼就看出了壁画的价值。临走的时候,郭沫若握住吴效鲁的手,认真叮嘱说:“这里的壁画很好,希望你能好好看管。”郭沫若的一番话,为吴效鲁在“文化大革命”中舍身保护壁画埋下了伏笔。
1964,一位60多岁的学者风尘仆仆来到村北的山坡下,对一片裸露的表面有许多刨蚀痕迹的岩石审视许久,最后对周围的同事说:“从遗迹看,确信无疑。”这位学者就是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他鉴定并确认了模式口村的这块第四纪冰川擦痕遗迹。1989年,村北山脚下建起了世界第一座第四纪冰川遗迹陈列馆。
很少有人知道,末代皇帝溥仪也曾在模式口村住过,他1959年特赦回京之后,曾在西山林场劳动过一段时间。林场就在村北的翠微山麓,他当年的住所就是冰川陈列馆附近一座没有门牌的小屋。
600多年的古村书写着朝代的更迭,时事的变迁,时光沉淀出它历久弥香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