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韦力,系“传统文化遗迹寻踪系列”第二部
记者 路艳霞
韦力以一己之力去寻访大江南北的文化遗迹。
韦力寻访119位历代诗人的遗迹,才完成三大本《觅诗记》。
藏书家韦力步态优雅地上台、鞠躬、落座,没有人发现他其实是个残疾人。4年前,他的左腿安上了冰凉的假肢,他的人生也发生了转向,他从书斋里走了出来,更多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前天,韦力在上海书展首发三卷本新书《觅诗记》,接下来还将陆续举办多场讲座。该书只是他寻访传统文化遗迹的冰山一角。15年来,他以一己之力,勘访传世遗迹已近3000处。
15年寻访
遭遇失腿之灾未停止上路
韦力的腿,是在寻访古迹的过程中遭遇的意外。2013年春天,他为寻访玄奘去西天取经前拜访第八个师父的遗迹,而来到河南省安阳县灵泉寺。寺庙正在修复,依墙而立一排功德碑,一块碑突然倒下,砸在他的脚上,血瞬间流了一地。即便迅速找来塑料布自行包扎止血,但因为距医院太远,韦力的腿还是没保住。
住进积水潭医院,韦力历经五次手术,一度因感染太深,顶级抗生素也不起作用。他问大夫,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死”这个字眼一度在耳边轰响。尽管他此后战胜了感染,保住了性命,却由于感染最终失去左腿膝盖以下部分。
从康复医院出院半年后,家人眼巴巴地问,这回该不会再往外跑了吧?谁知韦力的回答惊了四座,“那我的腿不就白折了。”他说,自己有个五年的文化遗迹寻访计划,还有五年的文化遗迹写作计划。腿是在寻访至三年半的时候发生的意外,这个计划尚未完成就要搁浅,他怎么能呆得住。
他再度踏上了寻访之路,“现在下水、爬山、爬高都不行了。”但和之前身体健全时一样,他依旧保持每个月出去十天,回来写作二十天的节奏。“这个月初,我就刚从深圳、武汉、长沙寻访回来。”
15年走过全国四分之三的省份,那些文字、图片化作“传统文化遗迹寻踪”书系,先是《觅宗记》,再是《觅诗记》《觅理记》,接下来计划要写《觅曲记》《觅文记》《觅经记》《觅词记》等,涵盖历史、文化、宗教、戏曲、文学领域。
85%的寻访,韦力都是孤身出行,自己出资。迄今到底花费了多少钱,他没有细算过。“至少也有百万元了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途中历险
屡次被人像贼一样追赶
《觅诗记》附了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119位历代诗人的故里、墓园、祠堂、遗迹。这些都是韦力这些年勘访之地,行程遍及14个省、1个直辖市。他说,尽管很多诗人的遗迹没有寻访到,但这本书却是自己一个人眼中的诗史。
寻访每一位诗人,都是一个故事。唐代诗人孟郊死后葬在洛阳,但韦力多方查找,也未查到其墓址。他说,浙江德清县很早就建有孟郊祠,而今还有痕迹。他于是从杭州乘大巴前往德清县城。一路找去,原来祠堂只有一间房,推门而入,屋里摆着七八张麻将桌,众人鏖战正酣。他手端相机闯入,也没能“骚扰”麻将战士,即便相机连连“咔嚓”,众人也毫无反应……
无论是寻访历代藏书楼、历史文化名人遗迹、传统文化遗存,韦力都是先查史料,再和当地的地方志办联系落实,随后实地探访。多年来,他更保持当天记录、回家迅速整理的习惯。严格按寻访工作五步法走,但意外和波折依然无法避免。
“很多时候就跟做贼似的。”韦力说,如果寻访的遗址遗迹是在建工地,那麻烦就很大了。他往往会翻墙而入,但接下来往往遭遇保安围追堵截。“把你的相机掏出来,照片都删掉了!”这样的呵斥声充斥耳边。如果对方发现照片没有删光,更会亲自动手。每当这个时候,韦力都气得七窍生烟。
韦力还忆起,当他行至余姚县梁弄镇时,差点发生意外。天色渐晚,不可能找到出租车,他就在当地唯一的旅馆住了下来。旅馆由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办公楼改建而成,门摇摇欲坠,只有他一位房客。半夜时分,突然响起剧烈的砸门声,六七个人砸完一楼砸二楼。“坏了,遇到打劫的了!”韦力迅速做出反应,将屋里能抵门的床、桌子、椅子全用上。那伙人行至韦力这间屋,砸门声吼声震天,却死活推不动门。韦力大气不敢出一声,心却在狂跳。旅店老板说,这屋里确实没住人,堆的是杂物,那伙人才罢手。那个夜晚,韦力受了惊,再也没有合眼。
个人感慨
以匹夫之力致敬民族文化
上世纪90年代末,一家湖南杂志的系列文章让韦力萌发寻访之举。该杂志连续三期介绍藏书楼,其中一期是扬州著名的测海楼,有文字有图,却和韦力亲眼所见的测海楼大相径庭。后来才得知,作者并未实地探访。“中国到底多少藏书楼啊?都是什么现况?”寻访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后,先是零散探访,2010年后,则是成系统地四处寻访藏书楼。5年后,《书楼寻踪》面世。此后,韦力的寻访计划愈发庞大,“我就愿意干别人没干过的,其实我是个自负的人。”
韦力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和他长期与古书打交道关系至深。他建有一个藏书楼,叫芷兰斋,在藏书界名声很响。芷兰斋大约600平方米,有8000余部、10万余册古籍善本,宋元及以前珍本、经史子集四部皆备。他坚持认为,一个藏书家只看版本,会被别人称为这是“书皮子学问”。“既然有社会的诟病,为什么我不可以深入,从书的表面走入内容里去?”韦力说,一个藏书家更应该让人们知道藏书不只是玩版本,更要从内容上系统把握,只有内容和形式结合,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书本。
但韦力不得不承认,多年的寻访之旅,也是缺憾之旅、失落之旅。很多重要文化名人的遗迹早已不知所踪。“像《觅诗记》的诗人之旅,‘建安三曹’就找到了曹操、曹植的遗迹,和曹丕相关的始终就没有找到。”他走遍大江南北所有古书中曾有记载的书楼,结果却让他备感失落,大约一半的书楼荡然无存,剩下的也境况堪忧。像乾嘉时期最大藏书家黄丕烈的书楼被划在苏州丝绸厂内,吴兴四大藏书楼之一的密韵楼变成了发廊,还有许多书楼都成了机关办公场所。
非常累的时候,他曾经想过放弃,“传统遗迹很重要,但是再重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就是社会中的小人物,我为什么要做螳臂当车的事?”但在经历了一个个孤独的夜晚之后,他找到了精神支撑,“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遗存被消灭之前,给后人留下准确的坐标,以便有一天重新恢复的时候有迹可循。”他又一次次上路了。
对传统文化遗存的寻访,令韦力的生命也实现奇妙的轮回。他小时候住在军队大院,成天就爱漫山遍野地疯跑。与小时候不同,他这15年的疯跑,却以手中的相机和笔,为传统文化留存当代样貌,更以他半辈子积淀的学问,挖掘那些长久以来为人忽视的历史碎片。“我正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