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古桥”是《青睐》寻访北京三大文化带的第一站。8月27日下午,天气预报中本该停止的雨水丝毫不见退去的意思,俗语说“看桥必有水”,三十名读者就在蒙蒙细雨中出发了。
寻访通州古桥的青睐群友们
此次寻访,“青睐”特邀北京史地民俗学会秘书长梁欣立先生来讲古桥。在梁先生研究北京历史文化的几十年间,他曾踏勘过240多座古桥,还通过各种文献资料找到了500多座已经消失的古桥名字和位置。当天,读者跟随梁先生探访了通州最具代表性的四座古桥,重新认识了大运河,认识了北京。
漷县东门桥:桥上看新石,寻古须侧观
漷县东门桥位于通州区漷县镇中,s303漷马路旁边,横跨港沟河。古桥前后都是村庄,公路护栏比东门桥面高出十几厘米,将古桥挡了个严严实实。要想寻到古桥,公路上不好停车,附近连个红绿灯都没有,除了桥旁文物保护标志碑以外,似乎没有明显的标示能把人们朝古桥方向招徕。
漷县冠有“县”字,实际却是一个镇,这是怎么回事呢?元代因漕河地位重要,至元十三(1276)年,漷阴县升格漷州,领香河、武清二县;明代征战频繁,民寡赋薄,洪武五(1372)年降州为县;清顺治十六(1659)年撤漷县降为村,归入通州直辖,而这一聚落的百姓已经习惯了“漷县”这个名字,真可谓“铁打的漷县,流水的朝代”。建国以后,漷县升格为镇,名字依然照用。
一行人从大巴车上下来,顶伞冒雨,三三两两地跑过了马路,这才一睹古桥真容。标志碑上刻的名字是“漷县东门桥”,而历史记载此桥名为“漷县十三孔桥”,这里原来有一座漷县城池,桥在东城门外。
“这座桥建于光绪二十三(1897)年,建在漷县东门外的护城河上。上世纪50年代,古桥的十三孔桥洞一侧全被砌砖封堵,截流蓄水以做水库,但因水量不大,就此作罢。”梁先生指着桥下水方的河道说。
张家湾通运桥
东门桥长44米,宽7米,这么大的体量足以证明当年河水充沛、桥上车水马龙,如今桥下只有一段为配合古桥景观而保留下来的干渠,其间杂草丛生。
大家走上古桥,对眼前的桥面颇不满意,不禁质疑:“这是旧桥?怎么和新的一样?”确实,桥面和栏板的花岗岩平整光滑。
“大家站在桥上能看到的部分全是2000年以后新修的,原有的石护栏其实比现在看到的还要再简易一些,我想带大家看的东西不在桥面,大家随我来。”
跟着梁先生的脚步,一行人通过石级下到一个水面平台上,石桥的结构霍然展现在眼前。原来,漷县东门桥的护栏下有三层石料,其中上两层石料全是新的,只有最下面的石桥礅、石过梁为原石桥所有。梁先生说,一座桥最主要的部分就是桥礅和过梁,这两部分能够保持原装,已经很不容易了。
漷县东门桥最具特色的是桥孔,桥礅和桥梁构成石平桥,与拱券形古桥有很大差别。石平桥因桥面过梁石尺寸不能过长,就必须多建桥礅让桥延长,形成13孔,这在北京古桥中比较少见。
“我1997年来过这里,当时桥面的过梁石有几块都折断了,现在修补后加了防水层和大理石桥面,至少增高了二三十厘米,应该把古桥修得像古桥的样子。”
梁先生对着桥孔长吁一口气,指出这种做法直到今天还在修复古建中出现,令人遗憾。“张家湾的桥比漷县东门桥要好一些,就是修缮的时间太晚了,自然毁坏的部分多一点。”
张家湾通运桥:石狮四十二,虫八虫夏一个半
在玉河与萧太后河这两条河流的汇合处,原有一座明代嘉靖四十三(1564)年建成的城池,这就是张家湾城。水路上,大运河在此有码头;陆路上,此地也是津京必经之路,旧时官府收税的地方。
嘴含辔头的明代石狮
张家湾城有三座桥,通运桥、东门桥和虹桥。其中通运桥跨萧太后河,是一座三孔石拱桥,中间桥洞内的南侧边墙水线下有桥铭石,刻有“大明万历三十三年建清源陈进儒监造”的字样,说明通运桥是万历三十三(1605)年建成。通运桥两边桥下有桥台,桥台上有卧在台沿上的镇水兽,桥中孔拱券顶石上刻有吸水兽,桥面两侧有石望柱和护栏,望柱上有石狮子。不过,现在人们所见的望柱石狮子中,有个别明代的,大部分是清代或现代填补的。如今狮子因为风化,残缺不全,桥头的两对虫八虫夏也只剩了一侧,其中一个还剥落了半截。
桥上有两只明代石狮,嘴里含有一条辔头,类似马嚼子,区别于一般石狮项上的装饰带和环铃。“这在石狮造型中比较少见,元代有带嚼子石狮,传到明代算是继承吧,当年工匠非常有想象力。桥望柱的石狮主要作为镇兽存在,也有一定装饰作用,在这里表达了人们对驯服凶猛狮子野性,为人类服务的理想。”
梁欣立先生告诉我们旧时老百姓常在这石栏上面磨镰刀 程军摄
离这只石狮不远处,一块桥护栏石造型十分奇特,起伏如波浪,梁先生介绍这是旧时老百姓常年在上面磨镰刀和铁铲形成的凹槽,摸上去十分光滑。
通运桥的桥面于2014年进行整修,过去桥上铺柏油,可以过行人、马车、汽车、拖拉机等,后来工人们愣是一铲一铲地挖掉柏油路面,才清理出原有的石板路面。这些石板,颜色深浅不一,站在桥头上看,石面被人们走得像面包般圆滑,道路中央还有两路深深的车辙。经过雨水的冲洗,石头的花纹更加透亮,煞是好看。
由于下雨路滑,大家相互搀扶,登上张家湾城门。原来城门墩台上还有一座城楼,如今空余十几墩柱础。站在城墙上再看通运桥和萧太后河,景色又不一样。通运桥是大运河申报世界遗产项目的重要节点,河床、河道都做了绿化和护衬,桥下的河水流缓缓,配上绿草、城门、古桥呈一景观。可惜的是,古老的张家湾城空旷一片,原城里的百姓拆掉老房,迁住楼房小区了,古城样貌已不复存在。穿过拱券城门是一片荒芜的砂砾场,再远处就是高层住宅小区,而几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鸡犬相闻的古城村落。
张家湾通运桥
古城自然有不少故事,梁先生讲起来头头是道。明代张家湾镇水路上有一个小码头,又是京津两地的陆路节点,通运桥正通城门,能收很多税,类似今天的过桥费。明代大太监魏忠贤就在张家湾城插手收税事务,大量敛财。直到民国初年,此地官税才被取消。
另外一趣闻是,民国时期,军阀孙殿英声称急需军饷,“不得已”率部抢盗慈禧太后墓。得宝后他让副官押送马车到北京,妄图把墓葬宝贝换成现金。不想半路上就东窗事发,京城舆论一片哗然,指责孙殿英与国民党的无耻行径。副官料想这批宝贝无法在京出手,转道通州张家湾镇,去往天津。有人说有一辆满载珍宝的马车不慎在张家湾翻车,宝贝撒到河中。
古城城墙一度没有得到重视,墙砖被拆下来盖成了民居,直到改革开放,镇政府想搞大旅游项目,就把老城里的村民迁走,将房屋推平。
“原来村里胡同的走向、布局和老城息息相关,房屋拆除以后的空地容纳了建筑土方,准备做观景假山。但是这项工程迟迟未开工,于是这块空地也就简单绿化。”
后来文物部门修缮了残余的城墙段,保留了一座南城门和二百米长的残城墙,而城里仅存几棵老树和一方石碑。
居民小区里的土桥:桥上盖土方,曾为停车场
土桥
土桥原名广利桥,它所在的水路是玉河的一条小支流。这支流的水流方向不同一般,它不由西南向东南汇入海河,而是从东北向西南方向进入萧太后河,土桥就修建在它行经一个村落的地方。记载表明,现存的土桥始建于辽代,梁先生认为这点存在争议。“桥是清代重修的,桥上嵌有一块碑石,碑石记载,清乾隆四十二(1777)年天津人王凤重修,只是桥被掩埋,不能参看。”
车行一会儿,梁先生示意到了。一行人下车一看,这不是个小区吗?土桥在哪儿呀?梁先生带着我们往楼区里面走,在一片铁丝网前站住了脚。小区里正要回家的小朋友,看见一群大人冒雨围观,还问“你们在干什么呀?”虽然大家在车上已经被告知桥体被埋,见此情景还是啼笑皆非,后来有读者用“一脑袋的黑线”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2000年我来土桥,还能够看见玉河河床,桥身依稀可见。但当时修建京沈高速产生了大量土方,为了不运到远处,就在河床附近倾泻下来,填了河床,埋了土桥。后来老百姓在被掩埋的河道、河床附近扎起了篱笆,圈地种菜,几年后这里又被开发成居民小区。我们考察土桥时,桥上最高点两侧的护栏板被埋,只露出不到十厘米的高度,一些小轿车肆意停放在古桥上,一只镇水兽也被晾在地面,任小孩践踏。”
镇水兽
土桥的镇水兽为什么只剩下一只了呢?民间有这样一个传说:土桥边上有一座关帝庙,供奉关老爷,有老百姓向关公反映,总有人破坏稻田,影响产量,想求他帮忙护田。到了晚上,关公提着青龙偃月刀巡视,发现正是两只土桥的镇水兽在作怪——它们在稻田里放肆玩耍,把庄稼都给破坏了。关公以刀相拼,其中一只镇水兽被拦腰砍伤,托着伤体回到桥旁,另一只见状后逃之夭夭,再也没回来过,所以从此就只有一只镇水兽了,后腰部深深的一道裂纹。这头镇水兽由黑石刻成,从形制上看应是清代造物。
因为不能亲眼看见,大家只能听梁先生介绍土桥原貌。“土桥是单孔石拱桥,桥上有石护栏,桥身长11米,宽4米多,因为河道多年没水就给埋了。听村中七十多岁的老爷子说,他小时候在桥洞底下游过泳,五六十岁的人就只看到过桥的大致轮廓,年纪再轻些的基本就没有见过土桥。”村子因拥有这座桥,得名“土桥村”,现在北京地铁八通线的终点站就叫“土桥”。
梁先生认为,目前用围栏把桥和镇水兽围起来的方式,虽然具有一定保护意识,其实还欠妥当。对于这种情况,保护时应该将石桥周围下挖,把桥体亮出来。“人类改造自然的力量真的很大,土桥的桥栏石比桥面高出七十多厘米,原河道至少在地下三五米,全都被掩埋了,可以想见这里的路面被垫出了多高。”
土桥作为古桥研究的意义在于,这一带的旧河道不存,人们想要确认过去河流的走向,就只能依靠它来识别。桥梁可以反映出一地的历史地面海拔高度以及当时人们在生活中对桥梁的依赖。
永通桥 程军摄
一战成名的永通桥:百里逆流上,千帆尽折腰
到达永通桥时,天色已经变暗,雨势愈发变大,运河两岸的树木在风雨中狂舞。由于雾气很大,16米宽、50米长的桥身已经望不到尽头。永通桥建于明朝正统十一(1446)年,是一座三孔石拱桥,后为泄洪需要,又在桥头两端各加一段三孔水泥桥。因为相距原通县县城8华里,永通桥俗称八里桥,途经的地铁站也是循此得名。
元代因为陆运困难,就引西山诸泉之水,利用大运河将南方的粮食和丝绸等商品运到大都城。当时的平底船长五六米,宽两米,从南方到北京要两三个月时间,很多时候都要靠纤夫拉船,下雨、遭遇洪水还要停下躲避。运河是南北走向,北京海拔50多米,通州比之落差10米以上,南北运河之间的水路需要逆流而上,因此通惠河上修建有多座水闸。
据说大运河的船最早可以到积水潭,明城墙建起后只能到东便门外东大桥,也就是通惠河的西起点,只有一部分小船可以横着走护城河到东直门和朝阳门运送布匹、木料和粮食。皇帝站在通惠河东面的城墙上,见城下白帆林立,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但自从明朝建造了永通桥,帆船就过不来了。皇帝下旨一定要见白帆,否则就惩办船夫。船家很为难,桥已经限高了,河水涨退不定,要想张帆过桥并不容易。一位船老大偶然观察到船娘压饸饹使用杠杆,从中得到了启示。他将桅杆改制,做成可折叠式,过桥时收起桅杆,出桥洞后再张开船帆,解决了这一难题。
清代运河水量越来越少,于是加大了陆路运输。清雍正十一(1733)年有上奏称运送物资困难,于是朝廷从朝阳门到通州八里桥修了一条石板路,并立一方“御制朝阳门至通州石道碑”。这是北京最早的石路,修成以后大大方便了运输。现如今,石路已经埋入朝阳北路和朝阳路的地下,铺上柏油,不复存在。
“1860年,英法联军和清军曾在八里桥上交战,这就是著名的八里桥大战。”梁先生站在桥上,向大家绘声绘色地讲解这段屈辱的历史,“最高指挥官是僧格林沁,英法联军首领是孟托班,清军以万敌千,却遭遇败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中方没有认识到对方的火器威力。当时清朝已经拥有了一部分火枪,但是射程近,杀伤力小,僧格林沁认为英法联军武器装备也应如此,结果在部署上造成失败。清军覆没三万,对方只损失了几十人。”八里桥大战之后,大清王朝的覆灭彻底成为定局。
“建国以后很长时间,河道都是干涸的状态,有时候会引水做一些景观。永通桥是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但正好处于两区分界处,于是桥身栏板上就出现过很多小广告的贴纸和喷漆。”
永通桥至今已六百多年,清代修缮过,民国也修缮过,今天我们所见最古老的结构就是清末民初时期的,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作护栏的石板,望柱上的石狮,大都是新近填补,从颜色上就能看出差异,而桥水线以下的石头及其拱券处,才略有几件旧物。这些古老的石头,我们在桥上观赏可是看不到的。
欣赏古桥,最好的位置不在桥上,而在岸边;欣赏河水,最好的位置不在岸边,而在桥上。通州的一座座古桥氤氲在雨水里,河道上漫出轻纱般的雾气。不论河道是否还在行船,不论老桥是否完好如初,它们都讲述着一座城市、国家和文明的故事。风雨大作,仿佛这场桥烟散去,大运河昔日的繁华就会在眼前继续。文/魏冠宇 整理/安琪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为师雨佳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