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秋,亢冬梅(左)与金秀芳合影
2017年夏,失散五十余年后两人再次相聚。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供应非常有限的飞鸽变速自行车。
近日,史家胡同博物馆举办了“回家·旧影”的展览。展览共包含“街坊往事”“胡同古今”“京城旧影”“游园京梦”四大板块。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街坊往事”板块,在以“家”为主题的展厅内,展出了来自史家胡同一带八个家庭的五十余张老照片。从这些照片中,人们不仅能够看到一个个家庭的变化,更能感受时代的变迁。
有趣的是,因为展出的良好效果,在展览的最后一周,史家胡同博物馆的展厅,还特意举办了德外老街坊的老照片展,这些老照片为人们讲述鲜为人知的德外老街坊的往事。
从某种意义上,这些照片背后所记载的个人史,丰富了整个城市的历史。
1 在史家胡同住了六十多年
史家胡同博物馆坐落在史家胡同深处。博物馆本身就是一座保护完好的四合院。里面有很多北京人熟悉的老物件,踏入其中,迎面而来的是亲切与温馨。而“回家·旧影”展出的老照片更让人恍若置身多年前的四合院里。
王虹光是本次的策展人,收集和整理这些老照片,她付出了不少心血。但是看着人们通过普通家庭的老照片,了解更多鲜活的历史,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老照片的征集是史家胡同博物馆的长期活动。史家社区常年面向居民征集老照片,但是苦于社区日常工作繁重、人手有限,无法将居民提交照片时讲述的照片背后的故事记录下来。因此,史家胡同博物馆协助社区,以原来的老照片征集活动为基础,建立“老照片工作坊”,由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带着志愿者,帮助居民扫描老照片,同时请居民讲述老照片背后的故事,并以视频、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与社区共同留存一份属于史家胡同居民的口述史档案。
此次史家胡同博物馆推出的“回家·旧影”展览,展出了史家胡同一带八个家庭的五十余张老照片。一张张老照片忠实地记录了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时刻,这些个人历史画卷,反映的不仅是史家胡同的变迁,也是整个北京城的变迁。在整理中,王虹光发现,相比于其他胡同,史家胡同的居民变动不大,在这里居住长达数十年的家庭非常多。
今年82岁的王淑芬老人,是史家胡同20号院的居民,她在这里居住已有六十多年。王淑芬老人说,她18岁开始工作,哥哥给她找了一个中文打字学校,学了一段时间,她到外文出版社(现灯市口皇冠假日酒店)考试,结果她只会中文打字,人家要求外文,她就回家了。1955年,20岁的王淑芬结婚了,丈夫是北京人。他俩是经长辈介绍认识的。王淑芬当时在文化部开车,她爱人的父亲在教育部开车,后来两个长辈认识后,就撮合了这门亲事。她爱人自从北京人艺建院后,就一直在人艺工作,结婚后,他俩分了房子,就是史家胡同20号院。六十多年了,王淑芬一直住在这里没动。“结婚证早就丢了,爱人是1999年去世的,因为肺气肿。”
六十多年,北京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王淑芬在这套院子里,滤去了六十多年的世事纷争,无疑是幸运的。如今,闲暇无事时,她像很多老北京一样,爱在附近逛逛,和邻居话话家常。过着她喜欢的胡同生活。
在展厅时,王淑芬老人拿来不少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她十来岁时的照片,她打扮得干干净净,穿的也是新衣服,只是脸上没有笑容。王淑芬老人说,这张照片是1949年前,她表哥给她拍的。当时父母把她送到大姨家。但等到过年的时候,爸妈还不接她回家,她心里非常难受。所以,即便穿着新衣服,也不开心。这张照片也令王淑芬老人感慨万千,拍这张照片时,王淑芬正值豆蔻年华,但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她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了,“三哥跟我说,给你找出了一个宝贝,我一看,就是十多岁时照的那张一寸大的照片。”
王淑芬老人还展示了一张大的全家福。这是前几年,王淑芬生日后,一大家子人在首都剧场对面的一个饭店里照的。“这不是赶上我生日的时候照的。我根本就没过过生日,说实在的,我就是烦过生日。我的一个小重孙子生日和我就差两天,大家说一块过吧,老太太晚两天,小重孙子提前两天,正好赶上周末,大家聚在一起,照的这张。”
史家胡同25号院的王娜与史家胡同有着四十年的缘分。史家胡同记录了他们一家浓浓的亲情,他们也见证了胡同的变迁。王娜保留了很多老照片。“1977年至1978年,全国搞‘工业学大庆’,那时候我负责展览,从财务、人事……干了一大圈。”王娜回忆,“当时我们家住在史家胡同,房子小住不下,我就住在办公室。” 改革开放后,财务行业缺乏人才,王娜便参加了财务会计培训班,从事财务工作。
王娜一家几代人都居住在史家胡同,在这里有他们数不清的美好回忆,同时也见证了史家胡同从曾经的破旧到整修后的焕然一新。从1977年入住史家胡同至今,王娜与邻里之间关系非常亲密,对生活了几十年的胡同感触颇多。“原来的胡同破破烂烂的,你看我们的那个照片里,很多待改善的地方。”王娜指着20世纪80年代末,儿子和侄儿在家门前的合影,“从照片上看,墙上的砖头都快掉了,我们院一进去是个大坑。现在通过改造,填平了,有时候我还不习惯呢。”
王娜对史家胡同的现状很满意,“胡同很整洁,你看现在还有花坛,包括现在窗户外面统一做的围栏,空调外机都装得很好,真的很整洁。”
86岁的王素芬老人在史家胡同3号院住了半个多世纪。20世纪50年代,她作为村里的劳动能手和技术人员来到北京。她的丈夫1953年考入银行工作,之后他们一直在这里。王素芬老人的三个孩子都是史家小学毕业的,三个孙女也是史家小学毕业的。她对史家胡同充满了热爱。
2 德外“新房子”街坊“回家”
在王虹光举办史家胡同“回家·旧影”展览后不久,她的同事孙天培心里悄悄打定了一个主意。此前,孙天培曾在“北京人文地理”公众号上,征集过不少北京出生地的老故事,其中有一篇寻找讲述德胜门外大街旧时生活并寻找儿时玩伴的文章,唤起了众多德外老街坊的回忆。
随着这篇文章的持续发酵,越来越多失散多年的德外老街坊重新联系起来。德外老街坊很快就建起了微信群,六七十岁的老人们像孩子般兴奋,在群里诉说数十年前的邻里往事,展示自己珍藏的老照片。孙天培同样也在群里,他为老街坊的热情所感染。当老街坊们商量在哪聚会时,他灵机一动:何不利用史家胡同博物馆“旧影”展览的契机,举办一次德外的“旧影”展呢?博物馆里老物件不变、展览陈设不变,只需替换上德外老街坊的照片就可以了。
于是,在史家胡同博物馆“回家·旧影”展览的最后一周,德外老照片也得以展出。“在史家胡同博物馆举办德外老街坊的老照片展,尽管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两者的内容是一致的,都是关于老北京的口述历史,这对史家胡同博物馆也是一种延伸。”
德外的老照片同样唤起了人们的许多记忆。在德外老照片开展的当天,三十多位来自德外“新房子”的老街坊如约而来。其中,好几位此前刚刚才联系上,还未来得及谋面的老街坊,在展览现场相拥而泣。
在德外老街坊们的讲述中,关于德外“新房子”的一段往事也浮出水面。
所谓德外“新房子”,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德胜门外冰窖口一带修建的一片新楼,共五栋楼17个院子。如今已经退休的李萍,提起当年在“新房子”的生活,眼中顿时亮了起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李萍还是个小学生,她的父亲李鸿儒是德外街道办事处主任兼书记,因为是“政府工作人员”,她的父亲自然也成了德外“新房子”这一片的“大管家”,街坊邻里的大事小情都爱找李鸿儒商量。
李萍印象最深的是,当年父亲为这里的住户“发明”了一种公平的收水电费制度。当时,“新房子”里的每栋楼只有一个总的水表和总的电表,而每栋楼里又住着人数不等的家庭户,如果按家庭均摊,大家多少会有意见。于是,李萍的父亲决定按每瓦(电器的功率单位——瓦特)来收钱:先统计每家电器的瓦数,然后相加,得出这栋楼的总瓦数,用总电费除去总瓦数,就是每一瓦需要交的电费,每家按照这个基数,算出自己家里该交的电费。
水费以此类推,先统计出整栋楼的总人头数,总水费除去总人头数,就是每个人的水费,每个家庭该交多少水费就一目了然。同时为了保证公平,李萍住的这栋楼的12家住户,每个月轮流收一次水电费。李鸿儒的这种收费方式让大家特别服气,“新房子”里的住户们很少为电费和水费闹别扭,自然而然,一直以来邻里关系非常好。
对于“新房子”的生活,李萍记忆中有一个颇为难忘的片段。夏天,大家爱把桌子摆在外面吃饭,“新房子”不像四合院,这些住户都是一字排开。到了饭点,如果有一家摆桌子准备吃饭,不一会儿,走廊上准会热闹起来,邻居们先后张罗着,摆桌子吃饭。数十家住户一字排开,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吃饭,还不忘家长里短聊天,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李萍不无感慨地说,当年邻里之间可以用“夜不闭户”来形容。当时,每家每户一把锁也就配一把钥匙,为了方便,锁上门后,会把钥匙搁在邻居家。如果需要给炉子添煤了,或者水烧开了,邻居就会拿着钥匙开门进去,添煤或者把开水灌到暖瓶里。
李萍父亲常以单位为家,而母亲上班也早,每天一大早就走了,留下睡梦中的李萍。父母早上出门把门锁好后,会把钥匙放在隔壁的金家。到了上学的点儿,金家的二姐三姐会过来打开门,叫醒李萍,她们几个孩子,吃完早饭后一起去上学。
没过几年,“新房子”的孩子们开始走向五湖四海,再到后来“新房子”被拆除,他们中的很多人逐渐失去了联系。
如今,因为微信上的一篇文章,大家得以再次重逢,令德外老街坊们不胜唏嘘。而李萍收获了一份特别的感动:当老街坊重新相聚后,大家都非常关心昔日的“老主任”——李萍的父亲李鸿儒,当得知她85岁的老父亲健在时,他们特别激动,还特意“组团”到顺义看望了他们的“老主任”。
回忆数十年前邻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李萍难掩兴奋和激动:“大家常爱回忆过去,不是说想回到过去的苦日子,而是特别怀念当年非常单纯的邻里关系。”
3 失散五十余年的好姐妹
在德外老照片展出时,有一组对比照吸引了众多参观者:一张是两位小姑娘的合影,笑容灿烂。另一张是两位老太太的合影,同样笑容灿烂。从神情上能看出,这两位老太太就是第一张合影中的两位小姑娘。
第一张照片拍于1958年,第二张照片拍于2017年,这组照片的不寻常之处在于,2017年两位老太太的合影照,是她们人生中的第二次合影。第一张合影时,两人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两人再次拍下合影时,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两张合影跨越了五十余载春秋。
两位老人手拉着手在这组照片下,讲述了一个哀婉了半个世纪的别离与重逢。亢冬梅和金秀芳是小学同学,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金秀芳住在德外“新房子”,亢冬梅住在离她不远的德外大街的一处院落。1958年秋,在一次学校三好学生的评选活动结束后,她俩拍下了一张合影。1963年,亢冬梅考入北京七中,金秀芳考入北师大二附中。读初中时,两人虽然在一个城市,却没有时间见面。她们从来没想过,两人的再次相遇会是在五十多年之后。
1968年,亢冬梅去了东北兵团,金秀芳去了内蒙古牧区。两人就此完全失去了联系。两人友谊的唯一纽带,只剩下她们的那张合影。亢冬梅将这张照片视若珍宝,一直留在身边。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亢冬梅回到北京,成为了一名商场售货员,后来结婚生子,再从工作岗位上退休。几十年来,她一直在打听她儿时好友金秀芳的下落。当时有人传言说,金秀芳嫁给了当地人,还生了三个儿子。亢冬梅听到这,就为金秀芳心疼:一个弱女子嫁到内蒙古,生活该是多么不容易。
直到网络时代的到来,亢冬梅才终于和金秀芳戏剧性地重逢。今年七月份,网名为“北教场”的退休老人李连科,在公众号上发了一篇名为《德胜门外大街》的文章,文章广为传阅,亢冬梅读着这篇文章,越读越熟悉,感觉说的就是自己儿时生活的场景。根据作者文中提供的信息,她猜想文章作者就是她的老街坊李连科,当年他们就住在前后院。
亢冬梅看完文章,就给作者留了言。李连科迅速回复了亢冬梅,两位老街坊再次联系起来。之后,亢冬梅又看到了李连科给她回复的这样一行字,“亢冬梅,你的小学同学金秀芳在找你,速加我微信。”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亢冬梅感到一阵眩晕。原来,因为网络和微信的发达,在今年,李连科与金秀芳等其他德外一带的老街坊有了联系,金秀芳同样也看到了李连科的那篇文章,她在文章中看到了“老亢家”的字眼,金秀芳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亢冬梅。于是,她就托李连科打听亢冬梅的消息。通过那篇文章,李连科先和亢冬梅联系上了,而后,失散了五十多年的亢冬梅和金秀芳终于联系上了。那天,亢冬梅和金秀芳通过手机一直聊到凌晨两点。
亢冬梅此时才了解到金秀芳的经历:读初中后,金秀芳搬了家,很多平时的玩伴早早就失去了联系。1968年,金秀芳到了内蒙古牧区,过了一年,她就嫁人了,后来生了三个孩子。金秀芳开始在当地做民办教师,后来又到供销社工作。知青返城时,她担心回北京后,负担太重,她就留在了当地,直到1992年,金秀芳才和丈夫孩子们一起回到北京。
两人联系上没多久,亢冬梅和金秀芳终于见面了,她们在一家涮肉店,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二张合影。她们模仿1958年合影时的神情,开心地笑了。
虽然五十多年未见,虽然有金秀芳“不幸生活”的传言,但亢冬梅见到金秀芳的第一眼就知道,金秀芳这些年过得很幸福:“你看她,皮肤保养得那么好,笑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看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花絮
捐赠老式飞鸽变速自行车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创造出更为温馨的“忆旧”氛围,史家胡同博物馆还分别布置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室内陈设,老式电风扇、老式电话、飞鸽二八自行车等物件,带给人们满满的回忆。
在采访时,孙天培一脸神秘地问记者:你见过前面有展翅翱翔的鸽子的风标,后面带变速齿轮的老式飞鸽自行车吗?孙天培带着记者来到了那辆自行车面前。只见,飞鸽自行车的前挡泥板上,有个展翅欲飞的鸽子的风标,自行车把手上有个小圆盘,如果不注意,很多人以为是铃铛,实际上,它是变速拨杆。在当时如此匮乏的年代,居然可以生产出变速的自行车——这改变了很多人对国产自行车的“笨重”、“落后”的错误印象。
这辆自行车来自一位收藏老式自行车家庭的捐赠。捐赠者叫陈子钰,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他们好几代都生活在永定门外。陈子钰的爷爷和父亲在内连升工作。父亲喜欢收藏自行车,前后共收藏了六辆老式飞鸽自行车。
一有空,他父亲就会打理那些自行车,像宝贝一样爱护:刮风不骑,下雨也不骑。一年到头就骑两次,四月骑一次,九月骑一次——这是为了防止它们生锈。有一年,他父亲骑车出去让车“活动活动”,骑到半道,天下起雨来。他父亲特别心疼自行车,赶紧买了包装袋,将车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把车扛了回来。后来,亲戚朋友们笑话他父亲:“见过人骑车的,没见过车骑人的。”但他父亲不为所动。
几年前,有位老板想买一辆放在商店门前作为招徕顾客的展示。他父亲得知其用途后,一言不发将那人打发走了。陈子钰父亲,曾到过史家胡同博物馆,认为那里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便决定捐赠一辆给史家胡同博物馆。“父亲的理念就是,不合适的人给多少钱也不卖,真正合适的地方,我不要钱送给他们。”
前段时间,陈子钰按照父亲的夙愿,将这辆生产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口阿尔巴尼亚的飞鸽自行车捐给了史家胡同博物馆。“当年这款飞鸽变速轴22型自行车售价是221块钱,它和160元的二八式自行车相比,贵了不少。这种车当年的供应量非常有限。”
陈子钰还记得捐赠时的情景,那是今年永外望坛棚改最为紧张的阶段,那里的很多房子开始拆迁,他非常焦急地给孙天培打电话:“天培哥,你再不来,这辆车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