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符扇之谜

 

 

■任德永

通州大运河森林公园中有个名为“漕运码头”的景点,该景点曾是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漕运码头》的拍摄地。电视剧中,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甘戎,在与情人陈天伦偷情时被人偷走了密符扇,从而闯下弥天大祸,并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户部侍郎铁麟撕心裂肺地对误失密符扇的甘戎喊道:“你知道吗,这把密符扇不知要在大运河上掀起多大的波澜,丢掉多少人的性命……”

如今,这把传说中的密符扇就陈列在通州区博物馆的运河文化展厅里,当然,它不是拍电视剧时用的道具,而是清代军粮经纪曾经使用过的真品。通州位于京杭大运河北端,为北京之东大门,系水路交会之所,地理位置十分显赫,也积淀了丰厚的历史文化。运河文化展厅就展示着数件蕴藏着运河文化的藏品,共同昭示着底蕴深厚、璀璨无比的大运河文化。

明清之际,通州是国家漕运在大运河北端重要的转储枢纽,与此相关联的密符扇传世至今,并作为通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展出,以供人们来此参观欣赏,恰恰体现了通州在漕运中的地位。那么,这把看似普通的扇子,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文化意义呢?

为了详细了解这件密符扇的前生今世,以及收藏这把密符扇过程中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日前,笔者走访了捐赠密符扇的陈乃文老先生。

今年87岁的陈乃文先生世居在通惠河北岸,这里与历史上南岸的石坝码头近在咫尺。陈先生告诉笔者,这把与漕运关系密切的密符扇,叫做“军粮经纪密符扇”。这把密符扇只余扇面,扇骨已失,不过扇面上标记的每家军粮经纪的符号和名称还清晰可见。这把扇子上的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一家军粮经纪,验粮的时候,他们会在各自验收的漕粮上打上自己的符号,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荣耀与信誉。

1、漕粮由军粮经纪验收

自金代起,通州就是漕运重地。元、明、清以来,每年都有大量的漕船沿大运河将数百万石的漕粮运至通州的张家湾与土、石两坝,再转储京、通各仓。石坝码头位于通州城北门外,土坝码头位于东门外,后来在土坝码头附近,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老百姓就叫它土坝胡同,这是土坝胡同的来历。

除土坝胡同外,在通州地区还留下了大量与仓储有关的街巷和地名。比如,通州南部张家湾的皇木厂、萧太后运粮河等;通州城内外的中仓路、中仓街道办事处、后南仓小学、土坝胡同、天后宫胡同等。这些与漕运文化密切相关的人文符号与乡愁记忆,时刻在提醒着人们,在通州的每一个角落,大运河的精神无处不在。

几百年来,凡是漕粮入仓,都要经过查、验、运、纳粮入仓等一系列繁琐严格的手续。因为粮食关乎国家生存之命脉,所以历朝历代都给予高度重视并设有专门的机构,来打理此事。

据清代王庆云《石渠余纪》记载:“凡收漕粮,坐粮厅掌督催(所属石坝军粮经纪100名,白粮经纪25名……),大通桥监督掌抽查,而莅以仓场侍郎。” 《石渠余纪》又载:“各省漕粮,有正兑,有改兑,有白粮,有改征,有折征。五者漕粮本折之纲也。” 这里所说的“正兑”、“改兑”和“改征”其他粮种的漕粮,都是指从东南各省所征收上来的麦、豆等粮食。负责验收这些粮食的经纪称作军粮经纪,军粮经纪不是政府正式的在编人员,而是在坐粮厅有案可查、经过官家认可、处于押运漕粮与仓场管理之间的中间人。这些信誉度很高的经纪人员,对于押运方与收储方都要负责任。

军粮经纪负责检验向京仓转运的“正兑”与“改征”的漕粮,其验收漕粮和装卸漕粮的地点,就在通州北门外东面、大运河西岸的大光楼——也称石坝楼、或者简坝楼、或者干脆因其性质称作验粮楼。大光楼始建于明朝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明清两朝,朝廷户部坐粮厅官员就在此验收漕粮。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时,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大光楼。如今的大光楼是水利部门在整修河道时重建的。

漕粮验收合格后,先装入布口袋,再由扛夫以肩扛背负的方式,运到通州城北门外西面的葫芦头——石坝码头处,这里是通惠河与北运河衔接的漕运码头。

石坝码头之名,源自于明代吴仲将通惠河河口调至通州城北门外葫芦头东侧后,在此修建的码头。据《日下旧闻考》记载:“石坝在州城北,嘉靖七年建,京粮从此盘入通惠河”。而“改兑”粮则入通仓。改兑,是指将原徐、淮、临、德四仓之粮,改由民船在方便交付漕粮的岸边直接付于押运员,由官船运到通州的漕粮。改兑之粮也是由军粮经纪负责检验入仓。改兑的验粮、卸粮的地点,在通州东门外、运河西岸的土坝码头。由此再以车运或者船运,进入通州各仓。

 

光绪版《通州志》记载的葫芦头石坝码头 

 

军粮经纪在大光楼及土坝、石坝验粮

2、验粮要“戳袋”画密符

运输漕粮的船只高大沉重,行走迟滞,遇浅受阻时,就要以剥船转运。每当南粮运抵北河,即用剥船运赴通州。清朝时,官备剥船1500艘,每船在船尾编列字号,并写明州县船户姓名,烙印“直隶官剥船”字样。这些剥船发交天津段沿河十八州县收管,每年四月以后调赴各处备用。剥船除剥运漕米、铜铅、麦豆外,空闲时可载运商货、盐斤。

位于通惠河上的剥船,由各家经纪分别管理、协同使用。各家经纪轮流到大运河西畔的大光楼值班,当天值守的经纪以抽签的方式来决定验收某帮某船之漕粮,这样显得既公平也合理。当然,经纪在验收漕粮时也是有技巧的,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按照征收漕粮的规定,各地负责漕粮质量的官员要先验成色,看是否潮湿霉坏;二验是否为当年收获的新粮,防止以陈粮充新;三验粮食的质量标准,看是否颗粒饱满;四验是否混有尘土、稻壳、杂质等。验收合格后,过斛核算重量,最后装入漕粮专用的麻袋,由漕运官员在麻袋外盖上“漕粮”印鉴。不过,历代漕粮出现质量问题的不在少数,漕船一路上栉风沐雨、击涛搏浪,难免有损失。有时浸水潮湿霉变,有时沿途遭到名目繁多的盘剥,有时漕粮不够就掺杂沙土等。为此,漕粮运到通州后,要由军粮经纪再次予以查验,所以在明清时期,有查验之权的军粮经纪也是肥差。

按照陈乃文先生祖辈传下来的说法,经纪在验收漕粮时,能以单臂插入船舱的米中,直接由船舱内取出米样。经纪在用手臂插入漕米的过程中,就可以凭借米与手臂的摩擦和以手攥握漕米的滑涩感,来判断漕粮是否“蒸湿”。对于温度高、含水量大的“蒸湿”漕粮,根据情况,可以分别采取晾晒、扬簸,或者一晒一扬,有的还需三晒三扬,乃至最后动用扇车来扇,以达到符合标准为止。

对于检验合格过关的漕粮要及时核查数量,也叫“起米过斛”,就是将漕粮从船舱内取出,以斛来过量。过斛之后,将漕粮装入布口袋,再由验粮的经纪用上好的木炭,也叫“福炭”,在装好漕粮的布口袋外面画上自家专用的密符,也称作“戳袋”,这表明装袋之米已由某家经纪验讫完成。如此一来,这名经纪就要对这袋漕米以后的质量负全责了。

用“戳袋”画符的办法,一来可以方便自己查对,二来也可以防止他人进行伪造。用这种方式验收漕粮,既安全又保密。所以,在漕运码头上,画“密符”是经纪人的看家本事,也是吃饭糊口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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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纪人自创“密符”

据陈乃文先生讲,当年百家军粮经纪验收漕粮,都有持扇上坝查验的习惯。而官家检查经纪是否认真办事及办事效率的尺子,就是依据“密符扇”上的密符。用来查对经纪的密符,都画在一扇称作“军粮经纪密符扇”的折扇扇面上。

现如今,已捐赠给通州区博物馆的这把密符扇,就是当年陈乃文先生的高祖陈培芳,在清道光丁未年(1847年)当军粮经纪时上坝所持有的“军粮经纪密符扇”。它也是当年由前任经纪移交给陈培芳的。

此扇扇面为宣纸,在扇子的边沿上盖有制作坊“聚成公制”朱记。当时扇面粘在扇骨上,整把扇子套装在扇袋内。在扇袋的一面,绣有“南纳北收”;另一面锈有“东装西卸”。整把扇子上沿弧长61厘米,下沿弧长26厘米,宽17.5厘米。每面分别绘有50个密符,两面共计100个密符。

每个密符都由两部分组成,上部分绘的是符号的形状(简称“符形”),下部分用楷书著明符号的名称(简称“符名”)。符名,就是军粮经纪的称号,但是与自己的姓氏无关。例如“牛”形符形,下注“罗锅”符名,只表示这家军粮经纪的称号是“罗锅”。它代表的意义是牛在用力拉货物时,低首弓肩看似驼背的“罗锅”的样子。王麻的密符,是以两条相交叉的斜线来象征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剪子,北京和通州地区的剪子以王麻子的最为锋利而著称,创建此符的经纪人,暗喻自己办事“干净利索”。而小楼的密符则画上一笔作鱼身,两条弧线作鱼须,这符形,表示的符名是小楼的意思。小楼是闻名京东、位于通州南大街北头东侧的一家餐馆,其“烧鲇鱼”是当家菜。人们一见到鱼,就联想起了小楼。每年漕粮上坝,总会有众多经纪人在小楼上宴请会客,一来二去,可能某位经纪人就顺章取义地将小楼饭馆的字号,作为自己验收漕粮的密符了。

“密符扇”是军粮经纪在漕运事务中,为保护自己的权益而创制,并且得到官家认可的秘密符号。经纪人在使用密符时,只画图形,也叫画花押,不写符名。局外人见到花押,不知道何名;即使知道符名,也很难知道这符名是谁家的。因为符形和符名具有双重的保密性,如果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也方便追查与纠错。

及至清雍正年间,经过裁撤合并后,军粮经纪只有100名, 这“密符扇”上的100个符号,也就全部定型了。其中地名1个,舟车名2个,店铺名2个,花果瓜蔬名12个,鸟兽虫名17个,日常用具名16个,古时人名50个,总计密符整整100个。

在“密符扇”上,包括使用者的姓名、使用的符形与符名,都得到了官家的认可与备查在案。官家,主要指坐粮厅。坐粮厅的官员,又将这100个密符分别绘在折扇的扇面上,以便查阅并充当验收漕粮时的执法凭据。

密符的来历,最初应由军粮经纪本人按照自己想法、意愿,或者诨名、绰号等来综合创制。比如,在100个密符中,仅有“通州”一个符名以地名出现。“通州”密符,是将两个草书“十”字,并联一起,像一个“州”字;两个“十”字,分别象征着土坝和石坝,表明大运河北端西畔的两座紧邻的漕运码头,就在通州的城下,相传,这是为了纪念开漕英雄吴仲而创制的。由于“通州”符是“天子一”最高等级的使用者,所以这位经纪人就持有绘制全部密符的折扇。

持有“通州”密符者,在百家军粮经纪中,也受到众多经纪人的最高礼遇。不论在验粮,还是纳粮入仓时,各家经纪见到他,都要主动退让,以至于侧身而过以示谦让。

密符扇的100个密符,反映了儒家的思想、民俗的气味与市井的人情等等,它是集中了时代气息与创符人之阅历修养的综合体现。密符扇,存留历史、延续至今,是典型的漕运文化的产物与实证。至今,这把“密符扇”,依然是每位到馆参观者,必然用心来欣赏,以仔细体味运河文化深厚底蕴的传世之凭证。

4

明代军粮经纪多达三百

据文献记载,军粮经纪始于元代,盛于明代,完备于清代。

在元代,朝廷令张萱督运至通州张家湾,而后这里才有张家湾地名的出现,皆因内河漕运至此,至今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在张家湾码头,早先就有经纪聚集在这里,及至明嘉靖七年(1528年),吴仲将元代郭守敬督修通惠河河口延伸至通州城北门外大运河西畔石坝码头后,经纪才随之迁移到通州城下。明代经纪最多时候有330名,也可以称为330家经纪,或者330号经纪。经纪人数的多少,与明代漕运鼎盛时期每年转储多达400万石的漕粮密切相关。

清沿明制,漕运码头转储,仍设专职经纪,以为国家代验、代运、代纳漕粮。及至清雍正五年(1727年)的时候,裁并军粮经纪减少至100名。

在清代,军粮经纪的头领仍旧沿用明代,称为“天子一”。古人取名字多从典籍而来,军粮经纪头领的名字,则从《千字文》中来,取首句“天地玄黄”的“天”字,排为第一,即“天子一”,也就是军粮经纪的第一家、第一号、第一名的意思。为体现公平、避免积弊,“天子一”每三年或者五年更换一次。由众家经纪公推并报经坐粮厅备案认可。经纪工作时,先要与坐粮厅官员接头,安排各家经纪到大光楼轮流值班当差、抽签,并确定某家经纪、验收某帮漕船的漕粮。

明清之际,每年验收转储的漕粮不下三五百万石。每名经纪都要领有斛夫二三人,负责对麦、豆等漕粮量米过斛;纤手一人,负责取米样。同时,每名经纪还负责通惠河上的运粮驳船三只。就连下面转运漕粮的车户、或者船户,也都要附属于经纪来谋生。

经纪每年要依国家规定漕粮的质量要求,在坐粮厅领导下,严格按照“样米”的标准,来检验北上入通之漕粮质量并核查其数量。负责代为运输的军人,则要将漕粮,转交至京仓与通仓。可见,在每名经纪背后,都有着强大的验收与转储之能力。

明代通州粮仓显赫,经纪众多。及至清代,规定每10年要对经纪进行一次大的更换。规定归规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由于经纪背后存在着强大的经济利益,实际上各家经纪都是世代相传,并且可以进行出卖或者转让的。

在漕运的发展过程中,经纪已经成为一种具有商业性质的社会职业经纪人,也被视为一个利润丰厚的产业或者行当。为什么会如此呢?经纪的社会价值是如何体现的,或者干脆说他个人的收入又是如何获得的呢?

据《石渠余纪》记载:经纪人的收入是以贴补的名义获取的。即“每米一担,运军贴经纪车户钱二十二文。”清嘉庆五年(1800年)又规定:“外增加五文。”其二,每验收一只漕船漕粮的货物,可以收取“样米”一斛。前者是国家的规定,后者则是民间与行业的约定俗成。

另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假公济私、借机敲竹杠所得。如果让经纪满意,不但能验收合格,还能在过斛时做手脚,一船漕粮能多量出几十石百余石。反之,银子使不到,不但质量无法过关,同样一船漕粮还能少量出若干。办法是众人皆知的,用斛过粮,斛满了再踢上几脚,斛里的粮食便塌陷下去,这叫“踢斛”。收粮时斛该不该踢,踢几脚,用多大力气踢,这里面就有学问了。“起米过斛”要用一只刮板,粮食装入斛之后用来刮平。斛平斗满乃为公平,因之要求那刮板一定要绝对平直无误。而军粮经纪手里的刮板多是月牙形的,刮斛的时候,月牙朝上斛面是凹的,月牙朝下斛面是凸的。这一凹一凸差距有多大?这叫“淋尖”。“踢斛淋尖”是常见的“漕弊”手段。不过,经纪也要将这些非法所得的一部分,向上送给坐粮厅等官员,进行打理疏通,以讨好各位上司。除正直官员外,一些官员明知其弊却不予追究,也是常有的事。

经纪对于其所管理统领的车户、船户以及杂役脚费等,根据其所运粮数量,于当天或者数天来结算一次。而每名经纪,在每月则要向坐粮厅以及仓场等缴纳例银、饭银、茶果银、灯油火耗银等名目繁多的费用。这些费用所需银两多达三五十两。不过,除去正常开销,经纪每年净收银两大约在一千两左右,漕粮多的年份,净收的银两可以增倍在两千两左右。在当时的社会,经纪确实是一个肥差,没有势力是干不上这个职业的,但没有本事的人也干不上,因为经纪要直接和领运官、押运官、清帮老大、水手运丁、花户车户、斛头扛夫以及蝗虫一样吃漕运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应付如此庞杂险恶的社会关系,没点能耐是不行的。

一把看似平淡无奇的扇子,就见证了大运河的辉煌,见证了漕运码头的繁华。可以说,读懂这把扇子,就能了解千年漕运的独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