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订成册的清代家书
前不久,一场规模不大但相当特别的展览在琉璃厂西街114号博润美术馆亮相,68件(套)清代书札中,有晚清词人、画家之间帮忙买盆栽的信,有道光翰林和珍妃祖父的彩色信笺,还有“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向友人求借美国小说的信……从中,不仅让观者看到书法和笺纸的艺术之美、窥见古代的人文风怀,更让人感觉可以“零距离”接触前人之性情。
这些书札的收藏者王羊羽说:“一百五十年前,在京城有二十多家印制笺谱的店铺,光这儿(琉璃厂)就有七八家。现在,这些今日展出的古旧笺纸中,有一些或许就是‘故地重游’,在一个多世纪后,重返这条老街。”
五年收藏1000通古代信札
和一般的展览不同,王羊羽没有使用印刷版的题签,而是亲自手写。“我做这个展览既然是为了宣传信札文化,就不能用打印来对付。”
王羊羽出生在皖南一个徽商古镇,因为近代以来和外界联系相对较少,镇上的传统保留十分完好,加上祖父是族长,各种年节祭祀活动,王羊羽打小就耳濡目染,一样不少。父亲很喜欢看书,也鼓励儿子看书。周易、字帖、唐诗、楹联,这些和传统文化有关的书籍,父亲统统买回家来,这其中就包括《千字文》《增广贤文》《笠翁对韵》等蒙学书目。
在家人的影响下,王羊羽每天就在家“云对雨,雪对风”地背,慢慢对古文化和收藏起了兴趣。“小学时我到亲戚家,看见古代的铜钱就给讨过来,高兴得不得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收集东西了:民国的纸币,建国以后的布票、粮票和毛主席像章,我都存过很多。”四年级时,王羊羽的父亲送他到当地一位老先生家学习了三个月书法,从此开始练字。凭借着这股子热情,他不断钻研自己的藏品,初中的时候就跟镇上的古董贩子有来有往。“我在电视上知道了潘家园和琉璃厂,心想以后就干这行。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学了书画鉴定,从事书画研究。”
毕业以后,王羊羽在拍卖公司上了几年班,悟出门道之后毅然辞职,干起了独立收藏。从2012年起,王羊羽开始收藏古代信札,到现在已近1000通。
王羊羽坦言,自己开始收藏书札是因为成本投入较低,后来才渐渐意识到书信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分。“书信在过去的实用属性强,因此人们没有把它抬高到很高的地位。现在它没落了,我们就应当把它重新提出来,并且为了更好地保护,要将它的位置抬高。”
信笺上的花朵和书法相映成趣
写一封信,用八页信纸,换六种颜色
信札当中,能够看到古人的生活雅趣。晚清词人、海派画家周闲在信中托朋友吴云(清代书画家,晚号退云主人)帮忙买盆栽,还分享了自己的见闻:“昨有吴兴友人做东洋生意者谈及花卉,轮船不能携带沪城。”笔搁一半,周闲聊得不尽兴,他还在行间用小字加注,“鬼子不许舱面摆物,必须入舱,舱中货物堆叠,易于压折,且无水浇灌,舱中蒸闷容易受伤,虽托鬼子代购,不皆如此。”从周和友人的对话中可以想见,古人的日常活动是何等闲适。通过这封信我们还知道一点,原来海外代购在清末就已蔚然成风。
书札不仅内容优雅,就连信纸本身也是一件雅事。古代的信纸叫信笺,三四寸余,一拃多长,和今天一张普通信封差不多大。所谓笺,就是小而华贵的纸张,唐代元和年间,就有了最早的私人定制。一位名叫薛涛的歌伎好制小诗,不但要求纸质细腻、融墨合意,还要有色彩、有花纹。薛涛雇工匠办起了造纸作坊,因为染笺时使用成都的浣花溪水,她的笺纸又名“浣花笺”。明朝之后,随着雕版、印刷技术的改进,文人自己设计、或请画家帮忙,在笺纸上绘制一些简单的图案,在上面题诗或者把诗抄在上面请别人唱和,读来赏心悦目、图文并茂。
王羊羽把观众带到道光翰林,曾任两广、云贵总督的劳崇光的一封信前,这封信有六页,却用了三种颜色的信纸。“这是同一封信吗?”“是啊。”他看到观众脸上的疑惑,又把我们领到珍妃祖父,历任湖广、闽浙总督的裕泰的一封信前。这封信足足写了八页,却用了六种颜色。王羊羽解释道,这种颜色多样的信纸也是笺纸中的一个品类,虽然不是同色,却大小性质相同,写信的时候可以在一套颜色中随意调换。“北宋的谢景初博学能文,制笺十分有名。他创造的笺纸因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黄、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等十色,故称十色笺。这就是彩色笺纸的源头。”
喜欢它,就把它印进书札
五代有一种叫“砑光小本”的纸张,所谓“小本”,就是小幅的笺纸。在沉香木上用细线阳刻出人物、山水、鸟兽的图样,而后铺纸于上,用生蜡碾磨,这样线纹处就变得光滑明亮,形成图画。这种砑光笺后来发展成了凹凸印刷(古代称“拱花”),工艺一直沿用到清代。
宋元以来,古人用传统的雕版印刷方法,在宣纸上印出精美、浅淡的图饰,作为文人雅士传抄诗作或书札往来的纸张。小小的一张纸上能印什么呢?王羊羽指出一枚“听邠馆主纪年笺”,笺纸上用双勾法写着中空的大字,标注着当年的年号和干支,浮于文字下方。 “这些字不是随随便便写的,每一个都从唐碑中精挑细选。看似简单,造笺人为了集字要研究不少碑帖。”
信笺的作用还是字纸,花纹不可以喧宾夺主,因此雕版上多用阳刻,把花纹刻得十分细腻。线条组成的画面有无数种可能,除了汉字以外,微缩版的国画、钟鼎彝器的拓片、金石古玩的剪影,也都是信纸上的常客。这些花纹或清新淡雅,或古朴凝重,使人们在阅读诗词或书信的同时得到视觉上的美感;而信笺主人的兴味爱好,也“跃然纸上”了。
明万历年间,木版水印笺纸开始流行。所谓木版水印,是用溶于水的颜料在木版上印刷的技术;木版水印的笺纸一般都印有花卉鸟兽、山水人物,甚至天文象纬和服饰彩章等,穷工极妍、美妙绝伦。同时期,描金工艺传出宫廷,在士大夫阶层中也快速普及。这时期的每一枚笺纸,堪称一幅微型画作,不可谓不精致。
在展厅的一面墙上挂着清代大学士章攀桂写给兄长的家书,米黄色的信纸上浮动着金色的鲤鱼,周边荡漾着墨绿的水草和波纹。视线从信纸上扫过去,鲤鱼闪闪发光,似乎真的在纸上游动。“这是鱼藻纹,上面的金鱼是用金粉糅在水里,再从木版上水印的,成本非常高。”王羊羽指着其中的一条鱼,“现在你还想买到这样做工的笺纸,根本不可能了。”
书札,别只看书法
王羊羽的展览免费开了十几天,他除了中午吃饭以外,白天所有时间都守在美术馆里。“这个展览每天都是一样的,没有剪彩、没有开幕式,只有我每天在这给不同的观众做讲解。”在这些从门槛上踏进踏出的参观者当中,有看不懂书法的小朋友,有故宫博物院的专家,更有街上荣宝斋的同行。“每个人看到这些信札感受都不同,我希望能和他们交流。书法家看书法,篆刻家看印章,史学家看文本。有和我一样的藏家,会把信笺作为一个整体。”在王羊羽看来,信札有多重价值,不能从单一方面衡量。
文献价值是指书信的文本所含有的珍贵信息,还可以细分为史料价值、学术价值、文学价值等等。随着时代的转变,信札收藏家对信札内容的趣味性也很重视。“我就见过一通俞越的信札,其中专门谈到他爱吃的一种咸菜的腌制方法和使用的器皿。信札内容的价值也是仁智之见,但一般的应酬信空洞无物,满纸客套,肯定不太受人喜欢。”
王之春的信件揭晓了慈禧和光绪逃亡后,回京沿途便开始颁政的历史
清末封疆大吏王之春的一通信札,其人历任山西、安徽、广西巡抚,还曾出访过日俄德法四国做外事活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以后,慈禧出逃西安,扔下一个烂摊子,等大臣们割地赔款以后才“回銮”。王巡抚的书信中就透露出一个历史细节:“因筹赔巨款,皖中虽地瘠,民穷不能不稍急以难,而民生凋敝,比户罄悬,又未便遇事征求,惟节啬一切斯于少助,消埃已耳。综计各国共赔款四百五十兆以四厘行息,兹摊作四十年分……计项九百余兆,岁增二千余万出款……宫殿正在修葺,回銮已定七月十九日由陕州至正定,一路新政之行……废诗赋小楷,经济特科亦仍举行。”原来回銮之时,慈禧和光绪就一路上颁布新政,引入西方学科、废除科举考试。这反映了一段很重要的历史,清王朝虽然不能扭转自己倾覆的命运,但统治者在执政的最后还是进行了力挽狂澜的尝试。
王羊羽还提出了信札的手迹价值,这就是说信件系由本人写就,而非他人代笔。在明清代官员中间,许多高官互贺节令、寿喜升迁的来往应酬信,都有师爷、幕僚代笔的现象。古代代笔主要是用馆阁体小楷书写,这种原本为科举考试和官府文牒设计的手写体工整严密,但匠气十足。王羊羽指着一张很小的粉纸,这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的一封手迹。信中杨锐在向藏书家徐乃昌求借美国小说《黑奴吁天录》(林纾译著,今译《汤姆叔叔的小屋》)。“从这样的亲笔信中,更能看出写信人的思想和志趣。”王羊羽道。在王羊羽眼中,书法和信笺的审美价值固然重要,但显然没有文献价值和手迹价值重要。
同治元年状元徐郙的名帖
微信时代,大约不会在文化史上留下太多旧时信笺那样的痕迹
在精美的笺纸上用毛笔书写信札,是东方独有的文化,中国更是独树一帜。古人行文中的礼节和思维,处处体现着国人“卑己尊人”的处世哲学,从称谓语、提称语到正文,从思慕语、祝愿语到署名,书信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自己的规则。例如,很多回信开头会写“接诵”,这是指接到对方来信,已经用心捧读的意思;在文章结束,祝词也很有讲究,要和收信人的身份相适应。“顺颂勋绥”是祝愿对方早日升官,“顺颂商绥”是祝愿对方生意兴隆,“顺颂道安”是祝福老师的教育事业越来越好……在信中,上款不能对人直呼其名,都是称其字号。行文中也不出现“你”“我”“他”之类的代词,而是使用“尊兄”“愚弟”“大人”等敬语。正文中出现自己,不论是写“弟”或是自己名字,字体都要比其他文字小一号,表现自己的谦卑。
“我们现在看这些东西,觉得套路很多,但是你要想想,古人的通信没有我们频繁,加上双方可能远隔千里、许久未见,一定有很多的心情要表达,这些‘套路’正是把人的心情,用一种相对固定和体面的方式书面化,以不至于人在文字上失态。在古代,尺牍之学是人基本交流的工具,这些体例古人从小学、时常用,就像现代人使用电脑和手机一样,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我们只是距离他们的知识结构太过遥远,面对一个陌生的书信体系如盲人摸象,其实书札文化在当时并不高深莫测。”
王羊羽解释说,中国传统的书信文化是在不断发展的,总趋势是体例变得复杂高深。汉代司马迁写的书信就比较随意,东晋王羲之的便笺就已经出现了些规矩;到了明清以后,书信的规矩达到了顶峰。其中,官场书信走了极端,不但要遵循前代规定,还发展出了用于恭维他人的骈文套话,几乎每一种用途的书札都形成了一种标准文本。“这样反而不好,程式化会扼杀书信的真意。我认为古人即便是用白话文,也可以写得很好。在我收藏的很多信札、尤其是家书当中,白话文反而流露出更深刻的感情,文笔丝毫不输文言文。新文化运动以后,白话文全面发展;但到了今天,我们的日常通讯都用不到写信了,连短信都很少用。当代通信语言和口语在文字上已经没有差异。这样的微信时代,大约不会在文化史上留下太多痕迹。而古代的书信能留下这样的东西给人欣赏,这对后人是一种财富。”
王羊羽对于信札收藏的原则是“广收精选”,“我喜欢信札,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收藏,较为完整地呈现古代信札文化的全貌,这可能涉及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书信内容,各种类型的笺纸也会十分丰富。”他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展厅内起火,只能带走一件藏品逃生,他根本不知道要抱走哪一件,“因为他们对我而言是一个系统,不能用价格的贵贱来衡量;缺了哪一样,我的收藏都不再完整。”
收藏信札第一步是判断定真假。王羊羽看过了许多对联、扇面、中堂或题跋,凭借自己的专业训练,他对很多名家的手记和印鉴了然于胸。看到一幅作品,他要快速调动记忆和资料形成一个用于比对的“标准器”,然后再判断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书家的作品风格是否稍异,其次再从信札内容来考察信札的真伪。“文辞违反常理,或信札落款全名,一定有假,因为古人只落字号或其中一字,或是根本不落款。”
王羊羽说,笺纸是鉴定信札的重要辅助依据。因为不同时期信的笺纸有不同的纹饰、制作工艺和时代特色,如果笺纸作假、做旧或是前人用了后世的信笺,当即就可证伪。“也有人用同时代老信笺纸来对着真迹临摹作伪,一般这种伪作墨新而浮,因为信纸很珍贵,造假人用笔迟缓犹豫,书法的使转、牵丝和映带会不自然。”
由于名人信札收藏的火热,近年来出现了大量名家信札赝品。一些公私机构馆藏信札的高清图片相继出版面世,为造假者提供了方便。“目前业内对名人信札鉴定的理论研究相对滞后,我现在就专攻这一领域。”
在王羊羽看来,收藏的价值在于分享和教育。“把藏品分类排列,形成一个结构完整的叙事体系,与同好和社会分享,发掘其中的文化价值,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如果买入一件藏品就把它束之高阁,而不拿出来时常玩味欣赏,或与他人交流,就成为了囤货,这样的收藏仅仅是对物质的占有,毫无乐趣可言;而从精神上来看,这种囤货甚至会构成对藏品乃至收藏本身文化意义的扼杀。”本版文并供图/魏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