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京六零后关于胡同的独白

 

摄影/段文辉

一个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的六零后,爱说胡同爱讲段子,因此朋友们都管我叫胡同段子。我实在是太爱胡同了,只要有两天不进胡同里走走就觉得浑身不舒坦。拍了十几年胡同,走遍了北京的犄角旮旯,不夸张地讲,随便拿出一张北京门墩的照片我就能马上说出这是哪条胡同里的。在我的生活里诗和远方并不重要,但一定要有胡同和段子。胡同的故事说不尽,胡同的段子讲不完。

如今在北京有越来越多的人群,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对老北京胡同的热爱。他们在胡同间穿梭行走、拍摄,或探古访今,或用手中的画笔,为一些即将拆迁的老胡同、老建筑留下最后的“遗照”。今天这三位热爱老北京胡同的作者,分别是30后、50后和60后,他们都是在北京出生,在北京生活,在北京工作的“土著”;都是对胡同情有独钟的“胡同串子”,让我们来分享他们与胡同的故事。

段文辉(49岁,外企公司职员)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出生在北京安定门内西顺城街,院子里住有五户人家。从进入钟楼湾幼儿园开始,到后来上了北锣鼓巷小学,再到进入宝钞胡同的北京一中,我从小到大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方圆一平方多公里的北京。直到2000年之后,陆续不断地传来有关拆迁的信息。

2006年6月的最后一天,当我用改锥拧下西顺城街26号门牌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个已经住了30多年的小院了。几个月后,当我再次回来时,我家的院子已经变成了北二环环城公园的一部分。

我拍过的胡同有八九百条

刚刚搬到位于五环外的楼房后,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厨房宽了,卧室大了,有自己的书房了,洗澡上厕所再也不用往外跑了,生活条件确实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发现生活中也出现了很多的不适应,原来看病,别管是六院还是中医医院,走着或坐两站公交车就到了,现在则必须要进城,糟糕的交通使得进出小区就得花上半个小时。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人情味淡了,换句话说就是邻里关系变疏远了。

自从搬进楼房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怀念起从前出了屋门就是院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邻里关系绝对可以用亲密无间来形容。出门在外你不用担心下雨衣服没收,回来后肯定有哪个在家的邻居帮你收好了。冬天要是炉子灭了,只要你家的烟囱一冒黑烟,马上就有邻居敲门:“别生火了,到我炉子上夹块煤吧!”绝对的远亲不如近邻。

心里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除了那个铝质的门牌外,我竟然没有留下一张老房子的照片。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2007年开始,我制定了一个逛胡同拍胡同的行动计划,十年里无论风霜雨雪,到了节假日只要一有时间,我带上地图背起相机就钻进了胡同。

事前我准备了一份民国时期的老地图,按片划分成五十个小格,然后按图索骥地开始了我的拍摄。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简单的记录,拍一些街景、胡同门牌之类的纪实画面。后来随着经验的积累,拍摄内容也更加细化,按门楼、门墩、影壁、砖雕分门别类地整理。再后来又加进了一些人文内容,比如坐在院子门口聊天的老街坊,推着小竹车换煤气罐的大妈,还有那拎着鸟笼子遛早的大爷们,这些熟悉的场景仿佛又把我带回到了从前,后来这些鲜活的胡同写真渐渐成了我拍胡同时刻意追求的主要内容。至今整整十年时间我基本上走遍了北京城里现存的大街小巷,前后拍过的胡同有八九百条,最多的胡同甚至拍过几十遍。

“胡同串子”竟然被一老外难住了

在拍摄胡同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爱好者,这其中有文史民俗专家,有画家,有外国朋友,也有很多是像我一样曾经在胡同里住过的老住户。这其中有一位来自英国的约翰特别值得一提,第一次碰到约翰是在雨儿胡同,当时他问我婉容故居怎么走,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拍胡同,竟然一时回答不上来,好在通过手机上网搜索查到了地址,并最终一起找到了帽儿胡同。

临走时我和约翰互相交换了邮箱地址。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一年后我收到约翰的一封电子邮件,说他又到北京了。自此之后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去逛胡同。他对北京的了解程度让我非常吃惊,很多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他要写一本关于北京胡同的书,为此他在国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之后一有机会就来北京进行实地考察。后来我陪约翰先后去了东四六条的崇礼故居,内务部街的明瑞府等许多大宅门。后来,约翰写老北京的书终于出版后,他就在第一时间寄送给我一本。

约翰的事情对我触动很大,生在胡同长在胡同号称胡同串子的我,对胡同的了解程度竟然还不如一个外国人。从那以后,我买了大量关于北京的书籍,包括《帝京景物略》《日下旧闻考》这样的古籍,也有很多当代人写的关于北京历史的书,摆了满满一层书架。但是后来我发现真正描写胡同的内容非常有限,而且大同小异,甚至有些地方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谬误。到后来再拍胡同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多接触一些岁数大的老住户,多打听一下相关的问题,回家后再做整理。

摄影/段文辉

有一次在胡同里见到了一块元宝状的大石头,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寺庙里留下的东西,经过一位老大爷的指点才明白,原来这是过去染坊常用的压布匹的元宝石,而染料铺头些年已被拆掉,只剩下了这块大石头被丢弃在墙角。后来在其他胡同又见到过几块类似的元宝石,和老街坊们打听果然附近有过染坊。几年下来类似这样的笔记草稿竟然也有几大本了,这些资料成了我自己的胡同旧闻考。

拍摄胡同以来还意外结识了一些画家朋友,像写意胡同画家冯柯老师,跟推土机赛跑的宽铅笔画家况晗老师等,他们用画笔表达着对胡同的热爱。其中还有一位年轻的油画家傅察丹青,无论冬夏小伙子经常骑着单车游走于大街小巷,看到心仪的画面就支起画架开始写生创作。

第一次见到傅察是在刚开始拆迁的宣武区校场口小五条胡同,时值初冬,在寒风中傅察不得不戴着露指手套作画,当时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情不自禁地按下了快门,这张照片后来还上了北京电视台的《最美北京》专栏。这些画家的胡同作品,让我更深刻地感受到高于生活的艺术美,这对我后来拍摄胡同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那些消失了的胡同定格在了我的镜头里

这些年拍胡同的过程可以说是苦辣酸甜都经历过,曾经为发现一个精美的门墩而欣喜若狂,也因为来晚一步只看到一片废墟而懊恼万分。最喜欢冬天大雪后去拍胡同,冒着严寒,四九城跑上大半天,然后找一家胡同里的小饭馆靠窗坐下,点上铜火锅吃顿热气腾腾的涮羊肉,这种酣畅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平时感受更多的则是胡同人家的热情,大雨天被让进屋里躲雨,炎炎酷暑天被邀树下喝茶,每当这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纯真的年代。不过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收获还是用相机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资料,南牌坊胡同的聚兴勇木厂遗存,北大吉巷的李万春故居,大江胡同的永增厚米面庄匾额,米市胡同的老棺材铺旧址,这些彻底消失了的胡同旧景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镜头里。

如何能让更多的人了解胡同,从而喜欢上胡同文化成了我又一追求目标。这几年我在微博、微信以及公众号上推送了大量介绍胡同的图文,在积累了一定知识和素材后,我还制作了几套不同内容的演示胶片,先后给国际学校的小学生、公司新入职的大学生,甚至EMBA的同学讲过胡同专场,一次在公司的小礼堂做胡同摄影的交流,竟然坐了满满一屋子的人,从大家的反馈可以看出胡同文化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从前年开始,每到年底我都会从拍过的胡同照片中选出十几幅做成台历送给喜欢胡同的朋友,如今我的私人定制胡同年历,早已经成了圈里好友最喜欢的新年礼物。本期临时主编:段文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