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

 

图倒影潭北面巨石上镌刻着“倒影潭”三个楷体大字。

南山村东罗庄西约1里、新房子村南倒影潭。

盘山,坐落于京津交界处,为天下名山。乾隆帝登临眺望,生发“要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的慨叹。而平谷在盘山北,故称盘阴。盘阴有南山村,坐落盘山脚下,散布着东罗庄等10多个自然村。我来东罗庄,村人告我有乾隆老师墓。此事过去从未闻说,也未见县志记载。

想乾隆帝曾钦定《盘山志》,即是乾隆老师,或许有记。便找来翻阅,发现“流寓”有李锴小传:

李锴,字铁君,号眉山,奉天铁岭人。以门功当袭职,病不就,好佳山水。

晚卜筑萝村,课耕获以食。地居廌峰之阴,又自号廌青山人。山人通敏,工诗

古文词,精力尤殚于经史,著述甚富。年七十卒,生前自筑圹于山居之旁。

看来村人所说“乾隆老师”,当是此人了。大概因其学问及影响之大,而如此称呼吧。所记萝村,即今东罗庄,只是二三百年过去,村名略有变化了。

李锴祖籍铁岭,为明辽东总兵李成梁李氏家族之后。生于清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父李辉祖时任四川布政使,故其“生眉山”,且以此为号。李氏家族为汉军正黄旗,权势炙手可热,联姻多为满族勋贵,以致李锴竟成为大学士索额图之婿,康熙皇帝“连襟”,“家世贵盛”。李锴15岁(虚岁)补授本旗官库笔帖式,为低级文职官员,两年后去职。再到南河效力,工竣议赐七品顶带,也算不得要职。况且,就家境而言,17岁父亲去世,18岁岳父因参与皇太子之争,被圈禁宗人府,饥馑而死。这一切,不仅使他失去了依靠,也一定对他的生活和仕途产生影响。

他性友爱,兄伊山、祈山仕不遂,前去伊山戍所探望。而祈山罢官还,无宅,将自己房屋相与。终因性情淡泊,不慕荣利,而辞官隐退。“移家潞河(即通州),潜心经史,凡六七年”。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因“养疾乎盘山”,喜欢上这里,托僧人藏山“购萝村,定居廌峰北”。曾自述:“及长,十九走天下。中岁至盘山,乐之,遂卜居廌峰之阴。”那年李锴36岁,盘山恰作了他人生的分水岭。在萝村期间,《清史稿》记载“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举鸿博,未中选”。“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诏举经学,大臣交章论荐锴公”。李锴已65岁,年迈有病,早无意仕途,故请辞。

李锴隐居萝村,构筑了简陋的屋舍,名“廌青山堂”,为之作记,自号“廌青山人”。后又称“睫巢”,语出《晏子春秋》,意为在蚊虫的眼睫毛上筑巢,以喻极小的处所。李锴简朴平静地生活,和山里人一块儿耕作,对特别穷困的给他们田种,也不要报偿。树上结的果实,与大家一起享用。所以,远近的人都知道他。还结交了一些朋友,吟啸畅谈,如《赠藏山上人序》所写,“二人者不设主宾,不计日,相思便来,兴尽便返者,三十年矣”,就是生动写照。

李锴生“子一,女四”,四女陆续出嫁,次女嫁湖北巡抚刘殿衡之孙,三女嫁湖广总督石文晟之子。子浚德当未成年而早夭,“眼中无复有我子,号哭三月此心死。天乎哀哉,有如此!”李锴悲怆之情倾泻于字里行间。妻亦在其67岁时,先他而去。晚年,如《与王兰谷书》所述:“今五十裁过三,且如八十翁。加之属者头屡眩,每发辄欲卧,不则仆。”“老病增剧,进退失据。”李锴大概患高血压或脑动脉供血不足等症,身体确实不是很好。《与陈盙公隐君书》再写:“今老矣,不复出户庭矣。食鼎不实其腹,耳足且缀矣。憧憧往来,没齿无与复何所几乎?”年岁大了,不爱出家门了,吃东西牙也没了。他在萝村的生活,尤其晚年,应该较为艰辛。《乞米东邻僧》亦言:“起来烟火断山厨,乞米东邻亦太迂。龙树久知离罣碍,鹿门犹恨有妻孥。古情质直忘宾主,法界虚空灭有无。一钵斋粮聊给日,慈悲能济范莱芜。”诗写景寄情记事,当是其真实生活的反映。

当然,李锴隐居生活也不尽是孤苦凄凉,应该还有充实与快乐一面,且注重关心民生民情。他可与村人一起,看到夏至淫雨而忧心,“不识皇天意,空怜小麦秋。”“烟火迟方举,云霓湿未收。”但看到粮食丰收,会欣然写下《喜麦熟》诗:“野色开千顷,炊烟起万家。夏衣饥不典,邨酒薄能赊。帝力信何有,民生良可嗟。无端种瓜叟,起舞葛巾斜。”当然也感受着乡村淳朴民风,《孤村》:“一杖全吾道,孤村见古风。理看生育遂,俗尚有无通。瘠土民无逸,山田岁不丰。侧身空谷底,天意放愚公。”有时隔山看望朋友,或者与邻人一起饮酒赋诗。如《雨后病起赴邻家饮》:“霜树争开锦,秋沙不惹泥。病翻嫌伏枕,晴即乐扶藜。理得形原赘,机忘物已齐。邻家邀痛饮,醉影咨东西。”有时想起友人,心头不免怀念一番,《怀友人》:“射虎将军后,蹉跎坐白头。寸心持报国,多病习伤秋。霜雪苍鹰疾,关河老骥休。西风吹望眼,独倚仲宣楼。”怀念友人,也抒发了自己蹉跎情怀。他在“廌峰之下,部屋数间。长为太平幸民,咏歌盛德。保先人之遗烈,终于生之天年。幸甚,幸甚”!清人曾作《李锴独树图》,上绘一道溪水从远处曲折淌来,李锴身着灰白色长衫,脚穿青布鞋,坐在溪边一棵大树下,双目凝视前方,一派祥和宁静,境界深远空旷。粗大树干裸露处题语:“独树图,廌青山人李锴自题,时年六十有五。”应该绘出了李锴萝村隐居瞬间情景。

他在萝村潜心研究经史,写作诗文。曾伏案16年编写一部《尚史》,又3年誊录成帙。因“素贫,不得刊布”。直至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待去世18年后,才得以面世。很快至纪晓岚手里,纪主持编纂《四库全书》,便将《尚史》收录了,今有传世。“凡八十余万言,贯左国之离析,补龙门之遗失。讫秦赢,始于黄帝。班掾以下,莫能及也。”知之甚深的友人陈景元对此评价极高。

对其文章,民国时辑为《李铁君文钞》,收录70余篇,主要写于盘阴,有赋、论、说、序、记、传、表等10余种,可谓诸体兼备,风格多样,兼采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众家之长。各体中皆有佳篇名句,但成就最高者是记、传两体。其中《倒影潭記》《廌青山堂记》《焦明子传》和《二陈生传》等,堪称其散文代表作。所写倒影潭,就在萝村西不远处,李锴所题“倒影潭”三字尚存。

就诗而言,他一生应该写了不少,前期留存不多,主要是些游历祖国各地的寄情山水名胜之作。更多则是卜居盘阴后,友人唱和、身边景物、眼中人事、所思所感,大事小情,大景小物,几乎无不入诗。隐居30余载,简直就是诗意的栖居!生前亲手结为《睫巢集》《睫巢后集》,现已收集1100余首。李锴自道:“野人居草泽,甚无事,遇物而孚,辄行歌以遣兴。然老眊得便随手弃,所记录者,岁不过四五千言。初诵之若可喜,经时自恶其恶,又削其三之二焉。所存既寡,其造诣且不逮。”前人评价其“诗古奥峭削,自辟门径,高者可比杜甫,次者不愧孟郊”。李锴曾集杜甫诗句成《集杜》一卷,可见对杜诗研究之深,说诗追杜甫或步其后尘,实不为过。

李锴“性喜疏散,不耐束缚”,终日以诗文相伴。“垂老临高可若何?百年强半付蹉跎”,“青山白发两如何,一室乾坤独寤歌”,“野老一甘成寂寞”,“浊醪亦足慰蹉跎”。将真诚的生命融注诗文中了。随着时光老去,他也日渐衰老,心境也愈加苍凉,甚至不由得想到了死亡。《赠藏山上人书》写到:“今藏山筑生藏涧之东,眉山亦为生圹廌峰下。他日者两两入化,为云为水,是所以终投契之。”他很旷达,不忌讳生死,生前自筑墓穴于山居之旁,且请友人书写墓表,安排好身后事。直至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李锴去世,享年70岁。

李锴学识渊博,品格清高,声望于朝野。散文大家、桐城派领袖方苞为之写《二山人传》,著名书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亦有“落魄王孙号豸青,文章无命命无灵。西风吹冷平冲阁,何处重寻孔雀屏”赠诗,乾隆帝十一子、书法大家成亲王永瑆,书李锴《于阗采花》《杨叛儿》诗流传至今。不仅如此,李锴《睫巢集》当时已传至朝鲜,朝鲜文人对其诗歌给予较高评价。李锴当时即被列为“辽东三老”之首,对东北文学影响至今。

李锴去世已200余年,一直湮没于民间。机缘留我,将其诗文搜集整理校注出版。李锴《与王兰谷书二》曾道:“窃以为殁身之后,必有平生良友如三人者,为我掇拾。或了不相识,而复有李眉山其人者,亦未可知也。”我作其“平生良友”是不可能了,就做个“了不相识”的“掇拾”人吧。想李锴隐居盘阴写诗、作文、编史30余载,我亦在家乡写诗、作文、编史30余载。自知不能望其项背,而相似之经历,于冥冥敬畏中,或使感悟相通,心有灵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