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童年旧居,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

 王正方

一九七一年,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安排时间去寻访童年旧居: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宽敞平坦的胡同在一九四九年前就铺上了柏油马路。我在胡同里来回徘徊,凭儿时的印象找大门儿。对,就是这间老宅子。红大门的油漆片片剥落,门槛中段磨损到出现弧形凹陷。门旁有两只小石狮子,狮子的脸部却已模糊不清。大门虚掩着,我怯生生推门跨入。迎面就是一堵墙,完全对头。原来墙上有幅字画,现在是一片灰黑色,墙前堆满了一人多高的杂物、垃圾。左右分两间院子,院子的南北向各有一家住户。我们当年住在右首院子的南屋。转入右边的院子,低矮的铁皮屋盖了一片,哪还有什么院子。

踽踽独行,走到胡同口。回首望去,这条胡同又直又长,看不到尽头。

2017年哥哥因病去世,我带着他的身份证回到北京,老哥儿俩再一块儿游一次故土吧!北京已经是个超级大都市。朋友开车经过东单,街道胡同都人挤人的,但是这片市容大致没怎么变。我说:“咱们去西总布胡同瞧瞧?”

停车的地方老远的,沿着东单大街走,灰尘掺杂在雾霾里,眼睛觉得干干涩涩。街对面的协和医院像一所大市集,重重叠叠地盖起好几栋现代大楼,最早的那个传统建筑,就委屈地窝在一个角落里。大华电影院给封起来了,通知上说:内部修整,暂停营业。这个电影院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盖得像个老式苏联活动中心。西总布胡同在施工,胡同变得拥挤,灰尘四起,正在挖一条坑道把电线埋进去,尘土飞扬。

沿着胡同边看门牌号慢慢走,还没走到三十八号就有点累了。你瞧瞧,当年我们要从三十八号走到另一头,北总布胡同那边再右拐,一路快走到火车站,才是东观音寺小学。冬天里冰天雪地的,每天大清早要走那么远去上学,所以我老哥就经常感冒呀!

三十八号的门牌还在那儿,一堵灰墙,一扇普通小门;原来两扇对开的旧式大门、两旁的石狮子都不在了。门口站着一位老太太,嘴巴瘪瘪的,叉着腰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几个盘桓不去的外来客。她发话了:“找谁呀?”

我说明来意。“你从前住这儿?”老太太的目光透着不相信:“我问你,那时候你的房东姓什么?”

“哎呀!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哪儿知道这个……他姓郝?”只记得当年隔壁院子的那个郝家最有钱。

“不对,你真的从前住这儿?这瞒不了我,我打一九六六年就搬进来住了。”

“嗨,您差远了去啦!”我说,“我们家在这儿住到一九四七年秋天。”

老太太眼睛一亮,神情也和缓下来。她不停地告诉我们这几十年来西总布胡同的变化,老四合院多半都改建成洋楼,三十八号也快要拆除。

“那么让我进去看一眼?”“有啥好看?歪歪挤挤的,有的过道还得侧着身子走。要看就进去看吧!”“会不会打扰里边的住户?”“咳!里头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梆子,每天找不着人说话。”

原来这是一座宽敞改建过的老四合院,有东西两间院子,舒舒服服地住了四家人。现在走进去都困难,里面每一片空间都自作主张凌凌乱乱地盖满了房屋,临时用不同的建材,搭成各式各样的小屋子,偶尔在空隙间看到老四合院的木料;有的还盖上两层,阴暗窄小,空气似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窄小的角落里还种上花草。一扇小玻璃窗后面,一只大肥猫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矮树下有四个老头在打扑克牌,全神贯注,根本没看我们一眼。曲曲折折的过道只能容一个普通身材的人通过。现在这儿住了多少人,很难估计。

在门口摄影留念,务必要把那个“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的门牌拍进去。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瘪嘴老太太问。“我住美国好多年了。”“是啊,我的两个儿子也在美国,都是博士硕士的;一个住华盛顿,老二在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我说不上来。等这溜房子都拆了,我就去美国跟我儿子一块儿。”

回到旅社才想起来,去西总布胡同一趟,压根儿就忘了把哥哥的身份证掏出来,让他再看一下那个老地方。也许是成心的,幼年的记忆最适合放在脑子里,那儿最安全也永远美好。

(节选自《十年颠沛一顽童》,标题为编者加)